式乾殿。
众人散去后, 殿中恢复了平静,魏云卿没有离去,二人相依,席地而坐。
萧昱搂着她的腰, 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了她的怀里, 魏云卿拍着他的背,静静安抚着。
帝王的身份, 要比一般人抛去更多的世俗感情, 那是他的舅舅, 也是他的臣子,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远不会如民间一般的舅甥一般。
杀了他,他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即便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可魏云卿没有办法指责他,毕竟这个决定,她要负很大的责任, 事已至此,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魏云卿轻拍着他的背,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自己胸前湿了一片,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一层亮渍渍的痕迹。
他哭了,无声哭泣着。
萧昱颤抖着, 那在人前始终苦苦维持着的强大一面, 此刻轰然倒塌在了皇后柔软的怀抱之中。
魏云卿微微动容,她温柔摩挲着他的脸颊, 为他拂去那痕迹,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陛下。”她温柔地呼唤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承担。”
萧昱眼睫低垂,头枕在了魏云卿膝盖上,黯然道:“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长者陆续离去,再没有人可以教我,我必须自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魏云卿看着膝上的天子,抚着他的头发,“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
萧昱告诉她,“这是我必须要做的选择,卿卿,你无需为我承担什么,是我连累了你。”
害她成为众矢之的,背上无数骂名。
魏云卿抚着他头发的手指一顿,她自认不是什么大无畏又无私之人,甚至还有一些小任性,外人强加给她的罪名,她不会认。
清君侧——这不过是想作乱,却又不敢谋朝篡位的人,给自己留的退路,她还没有无私到会为了成全天子的大业,就把这些动乱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萧昱是永远不会让她承担这些的,如果他向这些世家妥协了,把她推出去顶罪,他就再也不是她爱过的那个少年,而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了。
可是,魏云卿知道,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孤独帝王,他一直渴望着家的温暖,她会温暖他。
“你做的事,当然要你自己承担。”魏云卿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不愿承担国家动乱责任,而将罪过推卸给女人的男人,历朝历代,女人都是没有资格站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朝堂上的哪个决定不是男人做的?为何盛世都是男人的功劳,祸国的就是女人呢?”
“你说的不错。”萧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也看不起秦州那些世家,攻击你算什么?真有种,就该打着废帝的旗号直接冲我来。”
魏云卿淡淡笑了,低下头和他的脸颊亲昵相蹭着,“就让他们骂吧,我不怕,也不在乎了,既然跟了你,我就认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萧昱闭上了眼,和她静静相拥着。
*
与此同时,薛太尉的丧讯也在建安传开,议论一片哗然,人心惶惶。
建安城防军各处军营已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
齐州与定州大军也在分批调集着,霍肃将亲自领兵,平定秦州叛乱。
齐王府。
胡法境听说薛太尉丧讯后,整个人都瘫在了榻上,心底升起一阵绝望。
她这王妃之位是靠薛太尉举荐上去的,薛太尉薨,舅舅也要失势,如今父亲也不肯管她了,她所有的背景都靠不住了,齐王不会放过她的。
这是你死我活之争,她必须加快动作,她要先发制人,才不会为人所制。
胡法境心乱如麻,她“蹭”地站起身子,急急往府外走去。
舅舅如今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她,她要去找父亲,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只要还如幼时一般撒撒娇,认认错,父亲不会不顾她死活的。
刚走到屋门口,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群仆妇下人,把她团团围住。
胡法境脚步一顿,刚要呵斥,却见萧景从人群中走出。
萧景冷冷看着她,向她逼近一步,“王妃这是要去哪儿?”
胡法境双唇紧闭,心里一咯噔,脚步瑟缩地后退了一步。
萧景又向她逼近一步,胡法境不自觉的后退着,绊到门槛,差点跌倒,她连忙扶着门框,稳住身形。
“你是想去找你父亲求助吗?”
萧景拆穿她的心思,步步紧逼。
她先前的猖狂,无非是仗着薛太尉,可她怎么都想不到天子会真敢杀了薛太尉。
她疯,他们就比她更疯。
自胡法境党同薛裴二家后,已是胡轸弃女,胡轸先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便是要和胡法境划清界限,她是生是死,都任由萧景处置,胡轸不会再管这个女儿了。
胡法境脸色微不自在,吞吐道:“没,没有,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你以为你还出的了齐王府吗?”萧景冷嗤一声,“过去,是我太纵容你,就让你忘了本分吗?”
胡法境心里一咯噔,不可思议道:“你想软禁我?我可是齐王妃,你不能无故限制我。”
“怎么是无故限制呢?看王妃今日面色苍白,想来是气血虚弱,身体不适,需要呆在屋里好好养着。”
“我没病。”胡法境莫名升起一股恐惧,冷冷威胁着,“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萧景眉梢一挑,鱼死网破?他想想,她好像只有那个无牙谣言能用来威胁他们了,只是,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挑拨了。
萧景示意仆妇把她锁回屋中,又吩咐道:“王妃近来身体虚弱,不宜出门,多熬几副汤药,好好补补气血。”
胡法境闻此,脸色更白了。
*
夜色沉沉,萧玉姒去跟萧泓询问了事由后,才来到式乾殿见皇帝。
梁时引她来到东斋。
殿中昏暗,只有数支小烛闪动光火,帝后依偎在那朦胧的灯火下,互相执手,絮絮对语。
梁时扬声禀报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陛下。”
萧玉姒轻唤了一声,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她知道萧昱有杀薛太尉的心思,可没想到他竟然真敢,还下手这么快!
这样一个重臣,无故赐死,是会引起人心惶惶,朝堂不稳的。
萧昱还在跟魏云卿低声絮语,听到公主的声音后,才结束了交谈,抬头,看向公主。
萧玉姒视线冰冷,姐弟二人默然对视着。
片刻后,萧玉姒缓和了面色,淡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陛下单独谈谈,可否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看着萧昱,无声询问。
萧昱握着她的手,对她点点头,柔声道:“你先到西斋等我,待会儿我就过去。”
魏云卿乖巧地点点头,起身,路过萧玉姒身边时,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收回视线,低下头,错身而过。
夜风从殿外传来呼呼声,偌大的东斋,没有内监宫人侍立,只有姐弟二人对峙。
萧昱缓缓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躯影子投射在地上,带着沉重的压迫。
当年还需要被姐姐牵着手,登临高台的稚子,如今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为什么要杀他?”萧玉姒质问着,“为何不事先与我商议,就下密诏赐死?他有过,但罪不至死,陛下此番冲动行事,是自毁盛德之名,会让自己陷入很不利的境况。”
萧昱眼神动了动,没有回答萧玉姒的质问,而是幽幽道:“我自幼登基,主少国疑,他在我幼年的生命里,承担起了父亲的角色,为我遮风挡雨,肃清朝野。”
而后,又话锋一转,“可是,在我成为皇帝的那一刻,便意味着我是天下的君父,同时,我也不再有父亲,我不再承受父权的压迫。”
萧玉姒心中一动。
“我们是君臣,是舅甥。作为君臣,我为尊,他对我执臣礼。作为舅甥,他为尊,我对他执甥礼。可我是天下之主,为他降礼,君道有失。不弑杀父权的存在,我无法为君。”
萧玉姒大震,她原以为,他会跟她说,是因为薛太尉打击皇后,皇后伤心欲绝,他才动了杀心。
而今看来,是她浅薄了,她的弟弟还没有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是他,就是他自己,他想让薛太尉死!
皇后才是真正洞悉了他的内心,皇后只是唤醒了他心底早已潜伏的冲动,是他自己,他要革除秩序强加给他的一切枷锁。
“可历朝历代都没有明君会这般无故弑杀大臣的,何况是当朝三公?”
“薛太尉死了,可罪名未定,满朝文武都会陷入朝不保夕的不安之中。他们会怕,怕陛下哪天也像杀薛太尉一样,莫名其妙的把他们杀了,被这种恐惧笼罩的久了,他们会不再信任陛下,陛下会众叛亲离的。”
众叛亲离——
萧昱眼神动了一下,满目自嘲,朝堂之上,又有几人真的与他相亲?他早已是孤家寡人了。
“没有满朝文武的拥护,没有天下人心的归附,即便坐在皇位上,也不过是个无本之君。”
萧玉姒声声肺腑,语重心长。
萧昱眼神暗了一下,他忽然又想起了魏云卿,她害怕,可她没有指责他任何事,指责是无用的,她只是傻傻的要跟他一起承担所有后果。
而姐姐却还在理智的跟他分析利弊,他知道姐姐是为他好,可他做下的那个决定本身便是不理智的,再理智的分析,也无法挽回了。
他想,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昏君吧。
萧昱自嘲一笑,突然目光沉沉地直视着萧玉姒,以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正色道:“那我赔他,用我的皇位,换他的命如何?”
萧玉姒大震,脚步不由踉跄后退了一步,愕然道:“陛下在说什么?”
“用我的皇位,换他的命,如何?”
萧玉姒脑中嗡嗡一片,犹在震惊中不能回神,她摇了摇头,整理着混乱成一团的思绪,突然,脑中电光一闪,一片清明。
她看着萧昱,颤声道:“你是故意的,你明知这些后果,还是杀了他,你是故意逼反秦州,你疯了吗?”
如此沉重的代价,值得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杀他,不需要有罪名。”萧昱眸中染上一层浓重暗色,整个人在一瞬间变得冷酷无情。
“杀他,不在于他该不该死,而是他必须死。”
萧玉姒踉跄着,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弟弟了。
萧昱声线冷漠的几乎没有感情,冷冰冰陈述着,“皇权集中,不需要权臣压制,他是最后的阻碍了,我会把这些改革路上的阻碍,一一清除。”
“这就是你的清除之法?逼反了,全杀了?”
他操之过急了,他们本可徐徐图之,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而如今,他却要赔上自己。
“一个齐州,我们谋了十年,难道秦州,也要再谋十年吗?我们还有几个十年啊。”
“这些世家,这些门阀,光靠打压是压不住的,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不流血,不连根拔起,是无法消除门阀政治,推行科举的。”
萧昱感叹着,对公主道:“姐姐还记得那盘棋吗?棋局复杂难解之时,倾覆一切,重新开局,或许才是破局之道。”
萧玉姒略惊恐的摇摇头,终于明白了对弈那日,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原来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
“陛下若真把这些世家全杀了,一定会落下昏君暴君的骂名,届时就算把这些阻碍都清除了,陛下也会失去人心拥护。”
他是皇帝,他是国家的象征,他不可以有任何污点。
萧昱面上突然露出几分近乎超然物外的智慧,他不以为意道:“功成不必在我,纵使我失去人心又如何?不是还有齐王吗?”
萧玉姒僵住,脑子好像被电流划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和齐王到底在谋划什么?”
萧昱避开她的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平静诉说着,“我从不吝惜这帝位,也不贪图身后美名,我只是想为天下万民真正做一些事,我可能做不到一个史书上的好皇帝,但是,我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
萧玉姒痛心疾首,正色提醒道:“作为君主,你应当敬畏史笔。”
“我敬畏,但我不能畏惧,不能畏惧被后世的史书唾骂,而怯缩犹豫。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有些骂名,总要有人扛。”
“这个昏君,我来做。这个大臣,我来杀。这些骂名,我来扛。”
萧玉姒眼神一动,立刻反对。
“你是皇帝,你不能扛!”
天子的语气透出一股近乎顽固的执拗。
“我是皇帝,我应该扛。”
萧玉姒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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