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灯没有食言,最终考上了春大的软件工程系。
家乡难得出了一个名校大学生,全镇反应极大,甚至在许家门口拉起了庆祝的横幅。
邻里街坊一夜之间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一见面就拉着纪寒灯嘘寒问暖,恨不得把他夸成文昌帝君转世,尽管他们连软件工程系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许茕茕在一旁听着,看着,附和着,慢慢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之前预想的那么高兴。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舍不得纪寒灯离开。雪粒镇距离分贝县只有二十多公里,高中三年,只要她骑上电瓶车,随时可以见到纪寒灯。可春大在省城,远在几百公里以外,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一旦坐上离家的火车,再回来已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纪寒灯会就此沉沦于大城市的繁闹,将小镇与她抛诸脑后。
然而,许茕茕盯着家门口电线杆上的大红横幅,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和怨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舍不得他,而是,在嫉妒他。
他与她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同样的贫穷凄惨落魄,可偏偏,考上一流大学的人,只有他。
难道是她许家基因不好吗?
可她明明也考过很多次第一。
小时候,她也曾有过远大理想。
在幼年许茕茕的想象中,长大后的她,会穿着洋气的裙子,踩着漂亮的高跟鞋,行走在大城市的柏油路上,迈入高楼大厦,或许会成为干练的女白领,或许会成为漂亮的女明星,或许会成为睿智的女医生。
天马行空,如梦似幻。
最终,一个都没能实现。
是基因不好,运气不好,还是命不好?
许茕茕摩挲着指腹的老茧,苦笑起来。
何必非要挑一个呢?也可以全都不好嘛。
许茕茕独自生起了闷气。气自己,气全世界。
纪寒灯在外面发了一天传单,回家便看见她正坐在电视前发呆。
电视是关着的。
她坐在小小的矮凳上,身体也蜷缩成小小一团。
纪寒灯走向她,修长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来,让她不用抬头就能与他平视,声音温柔至极:“姐,心情不好吗?”
许茕茕摇摇头。
姐姐的阴暗嫉妒心,哪能让弟弟知道?
纪寒灯没再追问,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在她眼前晃了晃,勾起唇:“给,我的第一份工资。”
许茕茕立刻回魂了:“这么多?”
他这一天是发了多少张传单?
她也发过传单,大部分人一天只能赚几十块,若想多赚点,需要发单兼拉客,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歇。
最近正值酷暑,要顶着大太阳在外面站一整天。
许茕茕靠近纪寒灯,看见他原本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被晒伤了。
唉。
心又软了。
她伸手贴上他的脸颊,用指腹轻揉,埋怨:“下次注意防晒。”
奇怪。她明明已经按得够小心了,可纪寒灯的脸却越来越红。
一直红到了耳根。
看来晒伤的皮肤是不能乱碰的。许茕茕忙要收回手,手腕却蓦地被纪寒灯抓住,将她的掌心重新按在了他脸上。
空气安静下来,灯光暗黄,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翻涌。
熬了无数通宵,他终于兑现诺言考上了春大,日日都在渴望姐姐能给自己一个奖励。可她好像并不开心。为什么呢?
姐姐。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奖励我?
纪寒灯将脸在许茕茕的掌心轻蹭,贪婪地感受着属于她的温度,她的手掌并不细滑,也不娇嫩,但非常、非常地温暖,每一道茧对他而言都是精心雕琢的印花,每一根手指的形状,他都在心中反复描摹过,时刻想要轻抚,攥紧,放入怀中,装入口袋。
但他只敢贪恋短短五秒,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笑:“我去做饭。”
许茕茕点点头:“哦。”
等纪寒灯起身走远,她低头打量起了自己的掌心,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刚才突然怎么了。
第二天,许茕茕拿着纪寒灯赚的那二百块钱,带他去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麦当劳。
一个巨无霸,一个深海鳕鱼堡,一份薯条,两杯冰可乐。
好吃到心惊肉跳。
每咬下一口,灵魂都像在获得洗涤。
真是又昂贵,又该死的美味。
她警惕地做着表情管理,防止露出土气。
纪寒灯将自己的汉堡递向她:“姐,给你吃,我饱了。”
许茕茕瞪过去:“别装,赶紧吃,一口都不许剩。”
纪寒灯老老实实啃起了汉堡。
许茕茕喝了口可乐,说:“我决定考本科了。”
纪寒灯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许茕茕镇定道:“我打算专本同读,可以快一点拿到证,虽然考试科目多了点,但我对自己有信心,专业就选会计,以后好找工作。”
她已然规划好了一切。
与其浪费时间嫉妒别人,不如把精力用在提升自己上。
前几年她急于打工挣首付的钱,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学习和考试,如今父母已逝,家底归零,梦想彻底破灭。
人越是濒临绝境,心态反而越是平静,是啊,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努力向前,别无他法。
一无所有的人,没有资格停下来自暴自弃。
纪寒灯毕竟不是她亲弟弟,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仅靠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连结在一起,哪怕这段情分再怎么深厚,谁又能确定,他们有一天不会散?就算是亲姐弟,长大后为了丁点利益就闹僵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她与纪寒灯。
无论眼前这个少年有多么温顺乖巧,多么依赖她,上了大学后,他一定会交朋友,谈恋爱,经历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人格和脾性会被周围的人与环境一点点打磨重造,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纪寒灯会蜕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正如小时候的她可以一脚踹向欺负人的小胖子,可自从经历了被厂里开除,她的锋芒瞬间消退,如今的她,只会端着餐盘,任由男老板挥手拍向她的屁股。人家老板只是为了催她快一点上菜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人都会变。
谁也靠不住。
所以,她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纪寒灯身上,不能去指望他永远都会老老实实上交工资。
还好,她才二十四岁,有大把时间去重振旗鼓。
纪寒灯全然不知许茕茕这些内心活动,拿起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递到她嘴边,低笑着:“好,那等姐姐通过考试后,我给你奖励吧?比如,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许茕茕张嘴吃下薯条,满心狐疑,一个小屁孩能帮她实现什么心愿?吹什么牛呢。
可她还是点头附和:“好啊,我会努力掏空你的。”
一个鳕鱼堡下肚,许茕茕无比满足,随口道:“对了,这顿麦当劳就是我给你的奖励。”
等她以后考上本科,一定要拉着纪寒灯再来吃一顿。
纪寒灯一怔,视线落向手上的汉堡,声音变轻:“谢谢姐姐。”
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失望。
许茕茕百思不得其解。拜托,这可是麦当劳诶。
直到吃完回了家,她还是想不通,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样隆重的奖励?手机?名牌球鞋?笔记本电脑?
那还不如要她的命!
她已经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了。
许茕茕越想越气,大半夜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加上几只蚊子在她耳边不断乱飞,惹得她更加上火,腾地坐起,对着布衣柜后面另一张**的纪寒灯说道:“少不知好歹!”
纪寒灯:?
他有些懵,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许茕茕跳下床大步走到了他床前。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许茕茕双手抱臂,像是来打架的。
纪寒灯坐起身,拧开床头灯,望着许茕茕四处乱翘的头发,不语。
“说话。”许茕茕催促。
屋外有青蛙的叫声。
鼻间是蚊香的气味。
夏天的夜晚,气温也还是泛着热。
“是你让我说的。”纪寒灯哑声道。
“说。”她倒要听听这小子会说出多贵的东西。
纪寒灯垂眸,不敢再与她对视,攥紧睡衣的一角,声音几不可闻:“抱抱我。”
许茕茕愣在原地,双手抱臂的动作一僵,两条胳膊渐渐垂落回身侧,尽管她已将那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可还是不太确信地追问:“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撤回了。
纪寒灯喉头滚动着,艰难地抬高音量:“姐,我想让你抱抱我。”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他只想要她的拥抱。
就像十年前在巷子里那晚一样,紧紧抱住他,护住他。
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像个八岁孩童一样,贪恋姐姐的怀抱。
她会不会嫌他恶心?
他恐惧得浑身发冷。再炎热的夏天也无法温暖他。
许茕茕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搞了半天,原来他并不是想要多么昂贵的礼物,而是,一个拥抱而已。
仅仅一个拥抱,区区一个拥抱,就只是,一个拥抱?
他是不是脑子不好?
许茕茕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该不会是被高考逼疯了吧?
纪寒灯脸上的表情让她咽下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充满了不安,忐忑,以及脆弱的表情。
就像站在悬崖之上,而她就是那个随时可以把他推下去的人。
许茕茕什么都没说,默默上前,钻入纪寒灯**的白色蚊帐,张开双臂,倾身抱住了他。
身体相贴的那一瞬,纪寒灯仿佛升入了云端。
柔软的触感,肥皂的香气,落在他头顶的叹息。
世上最好,最温柔,最珍贵的奖励。
“笨蛋。”许茕茕轻声责怪,“家人之间偶尔拥抱一下,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原来,想要拥抱姐姐,或是被姐姐拥抱,是合情合理的,是天经地义的。
原来,这些年藏在内心深处令他煎熬又负疚的念头,并不会被她嫌恶。
一个无形、隐秘、扎根已久的开关,悄然打开了。
纪寒灯依偎在许茕茕怀里,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掌心从冰凉到滚烫。
久久不肯松开。
许茕茕低头打量着他撒娇般的举动,心中莫名觉得好笑。
她居然会嫉妒这么个幼稚至极的小孩。
值得好好反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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