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衿符觉得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她年少尚在人间时的场景。
彼时她尚不知晓世间居然真的有妖魔怪鬼这种东西, 只以为人就是最了不得的存在。
她家中经商,世代累积不断,早就是一方富贾。
她自出生起便不愁吃穿, 家中对女娃娃要求也不高,无非是安稳待着, 好好学习规矩礼仪, 将来好嫁个好人家。
她一路吃喝玩乐躺平至十四岁,直到及笄的那一年,家里开始为她议亲, 她才发现自己这顺畅的命途似乎是拿桃花运换的。
不知为何, 她的议亲之路一直不顺,不是这个定好的郎君因为噩梦缠身非要跟她退了亲, 就是那个相中的书生高中之后忘恩负义,弃了商贾, 甚至, 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死也是死在这种事上。
她十八岁那年的乞巧节,家中又为她苦心孤诣安排了一位新的议亲郎君,是她的第十三任相看对象。
她特地用心描眉换上新装打算与人相见, 不想,在去的路上,因街道拥挤, 被人一脚踹进了河里, 丢了卿卿性命。
她自认自己虽不是什么大慈大悲之人, 但也从没做过什么恶事, 还一直热爱花草树木, 善待鸟雀动物, 死在这种倒霉事情上也就罢了,去世后照正常逻辑,好歹也会有个该有的转世轮回,再次为人。
哪想,她实在是想太多了。
哦不,她这回,是想太少了。
她哪里会想到,自己死后不仅入不了轮回,还要无缘无故被鬼差锁上镣铐,绑上烈火烧不尽的赤焰江,接受无穷无尽的惩罚。
她想张口问问绑她魂魄的黑白无常,她想张口问问命人将她带去地狱的殿前阎王,她还想张口问问他身边一脸肃穆铁面无私的执笔判官,但是,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炼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她在那里待了多少年岁,她自己也忘了。
十八层地狱,她不记得自己在哪一层;万千种需要入地狱的罪责,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哪一条。
她日复一日地被锁在赤焰江上,被吊在滚烫的悬崖峭壁上,刚开始她还能数数日子,算算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后来她却是连年岁也忘了,鬼魂只剩一口气吊着,苟延残喘。她浑浑噩噩,在地狱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后来便是宋斐。
他突然的出现,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宛如是神兵天降。
她看见他满身血污,闯进地狱,一手燃着鬼火,一手缠着银鞭。
因为他闯开地狱大门而跟着涌进来的一群小鬼比他先注意到了她,对她厮杀啃咬,拳打脚踢,活像他们是上辈子的冤家,活像她曾杀了他们全家。
可是她哪里杀过人呢?她连花园里看到一只蚂蚁都要让着它先走,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她闷哼一声,痛苦回**在整个赤焰江的崖壁上。
后来,她的腰上便多了一只手,一只沾满杀戮的手。
她看见趴在崖壁上啃食她的厉鬼一只一只被扔进赤焰江里,她看见吊着她不知多少年岁的镣铐被银色的灵力解开,她看见抱着她的那个人,与她一样的血迹斑斑,遍体鳞伤。
可她没有力气去回抱他。
她趴在他的肩上,汩汩浓黑的鲜血与他的混在一起,脖子上,脸上,身体上,尽数都是。
她撑着最后一点眼皮,看着他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血路,谛听、判官、牛头马面,还有无数的阴差鬼将,尽数都来拦他。
可没有人拦得住他。
那一日的鬼王闯破十八层地狱,带了一个罪孽深重的鬼魂回家。
她在他怀里奄奄一息,被他扔在万爻宫的花园里。
她听见一路上有人对他高呼鬼王,为他欢呼喝彩。
可是这样的遍体鳞伤,有什么好喝彩的呢?
她坐在地上,揪住他的衣角。
“你,你,要,上,上药,吗?”
她不知多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一开口,干裂的嘴唇便将整张脸撕拉扯痛。
他垂眸看着她,眼里似乎还有火焰在燃烧。
她委屈巴巴,皱着小脸仰望他。
有水灌进她的嘴里。她闭上眼,被他不知哪里拿出来的水壶灌了一壶又一壶,又被他不知哪里拿出来的药膏涂抹了整张嘴。
他的动作着实算不上温柔,甚至给她擦药的手还沾着血。
可她就是这样,坐的离他又近了些。
“他们都叫你鬼王,你当真是这里的鬼王吗?”
“你是鬼王,那你救了我,你还会杀了我吗?”
“你不杀我,那从今往后,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我什么都能干,你是鬼王,我就做你的手下,好不好?”
“我以后就好好待在你身边,做你的小跟班,你到哪我就到哪,这样就再也不怕别的小鬼欺负我了,你是鬼王,不论谁都会被你打跑的,是不是?”
“真好,鬼王殿下你真好!”
她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以为自己当真得到了一辈子的救赎。
“骗子,你说好要一直保护我的。”
她趴在枕头上,落下一行又一行的泪水,等她在梦魇中挣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七绝城的宫殿里。
是她从前的卧房,是她从前的床榻。
她轰然起身,以为奈何桥上升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是翻到床头花篮里依旧摆着应长生和白玉骨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当真是被宋斐抛弃了的。
可是她为什么又会回到万爻宫呢?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东海,对上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厉鬼书生,还喊来了谛听帮忙……怎么就会回到万爻宫了呢?
“醒了?”
宋斐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递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脸上的泪痕还来不及擦。
“被打哭了?”他不确定地问。
“……”
“你才被打哭了!”
宋衿符赶紧抹了两把脸颊:“我怎么会在这里?”
“谛听被你召去东海帮忙,帮你打完人就见你晕倒了,索性就将你背了回来,送到了万爻宫。”宋斐脸不红心不跳,又将汤药往前递了递。
宋衿符望一眼这黑乎乎的东西:“我为何会晕倒?这又是什么药?”
“就你那点灵力,随便对付一只修为不过十几日的小鬼都不够,自己为何会晕倒,自己心下没点数吗?”
宋衿符一听可来劲了:“那不是随随便便的小鬼,那是一只靠吸食他人灵力壮大自己的小鬼!”
宋斐皱起眉头,懒得再听她这些废话,一手掐住她的两腮,将她的嘴巴挤成圆形,将药喂了进去。
药汤顺着她的嘴巴溢出来些许,他长指一抹,将她嘴巴四周擦拭干净,自己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指。
“这件事从今往后你别管,再遇上这只鬼,抓紧篮子护住自己就好。”
宋衿符眼珠子随着他修长的手指转,默默将他擦拭自己嘴角的动作在心底里回放了无数遍,无端觉得口舌干燥,舔了舔唇角,至于他说的什么话,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宋斐瞧出点端倪:“你在想什么?”
“想你……”她刹那抬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想你居然还挺关心我,谛听把我送来,也还知道收留我。”
“我倒是想送回去。”宋斐冷冷地扬起嘴角,“可是阎王殿也不愿意收。”
宋衿符霎时幽怨地瞪着他:“你在说我如今是没人要了吗?”
“我不是还勉勉强强收留了你?”宋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自己离开,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照顾你。”
“唉你等等!”宋衿符急急跪坐起来,揪住他马上就要离开的衣摆。
丝滑的黑绸料子被她攥在手心,紧了又紧。“你,你近来打算去一趟黄鹤关吗?”她喘着气问。
宋斐回头,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仅有的只言片语和略带急切的表情,剖析她另有所图的内心。
须臾,他道:“想我带你去黄鹤关?还是想我带你去问问遥无寂,那把剑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
宋衿符露出心虚的小马脚:“我说想去看看幽冥千面鬼,你信吗?”
“哼。”
鬼王冰冷的嘲笑,仿佛在讽刺她把自己当傻子。
“不去就不去,我自己想办法也能去。”宋衿符观察了他两息,泄气地松了他的衣摆。
她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明明在赵怀思的点拨下,很快就要接近答案了。但是谛听的一记记忆消除,叫她一朝回到了觉醒前。
觉醒前,她早就想着要是实在没线索,就去黄鹤关问问遥无寂,白玉骨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她趴在榻上,耷拉着耳朵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求救无门的小仓鼠。
也不对,仓鼠的脸颊都比她要圆润些。
宋斐默默看了她几息,终究还是心软道:“想我带你去可以,这几日把我给你的剑谱练到第三十层,不是只会招式,而是力道,注灵,通通都要跟上。练会了,我就带你去。”
“我灵力都消耗完了,你居然还要我练剑?”宋衿符不可置信地嚷嚷道,“你这还不如告诉我,想去黄鹤关找遥无寂是痴心妄想呢!”
“你也知道是痴心妄想?”
宋斐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将她好不容易弹坐起来的身子又点回到了**,平躺着犹如一条濒死的咸鱼。
可不就是咸鱼吗?
被他收回鬼界的灵力后就再也没有了傍身的本事,全靠人家的法宝和鬼符,真是惯的她。
“自己好好考虑,不想练剑,现在就可以从万爻宫滚出去,再也不用来烦我。”
“我练,我练还不行嘛!”
宋衿符又一个翻身弹起来,抱住他精瘦有力的腰身,脑袋搁在他胸膛,眼巴巴地抬头。
“那你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金福:嘻嘻,抱到了,好开心~
鬼王:被抱了,有点开心,但是我不能说,我要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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