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郡常年都有海风的味道, 微腥微咸,闻惯了之后也觉得不错。
但是现在不是海风的味道了,整个海风郡都是浓重的腥臭气, 到处都有尸体——有人的, 也有魔兽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活着的魔兽——半米高的螺类,由头到尾一米多长的蠕虫, 还有七八根触手的海星, 都在街道上乱爬,看到猎物就会扑上去……
西妮趴在门缝上,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外面。一只巨大的海星刚刚从她家门前爬过去,那东西有六个角,全部伸展开有两米长。西妮亲眼看见它抬起身体,把胃翻出来, 包裹住了墙角下的残肢, 又全部吞回了体内。而在它身后, 许多只有半米左右的小海星,则收拾着四周的碎屑, 在地上留下一些亮晶晶的粘液带, 散发出一股腥气。
在街道对面, 就是水井。西妮家的房子好就好在这里,离着水井近。虽然井水有些咸,但取水方便已经是非常好的了。
但是现在, 距离只有这么近,却像是隔着千里万里。
西妮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不敢随便生火也不敢开窗, 所以房子里黑乎乎的, 只靠从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阳光照明。但即使没有阳光, 西妮也知道屋子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的父亲是码头上的搬运工, 母亲给水手洗衣服,日子还过得去,但现在两个人都躺在**,不停地腹泻。
其实西妮已经闻不太到外面的腥臭气了,因为她家里现在的气味已经够糟糕的。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糟糕的气味迷惑了那些魔兽,它们从她家门口过去好几次,都没有发现这里还有活人。
西妮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随即被她自己按住,习惯性地揉了揉,似乎这样就能安抚它不要再叫苦叫饿。
父亲病倒之后,就有人来游说他们把父亲送去教会的“集中救治点”,说只要交一枚红铜币就能得到医治,但母亲拒绝了。
西妮有时候觉得母亲真的是非常胆大,因为她“不虔诚”。她给水手洗衣服,也会时常得到一点船上的消息,她告诉西妮,不管船主在出海前请了什么样的人来做祈福,不管他们花了多少钱,又有多虔诚,每次出海仍旧有水手会死去。
“主的面前并不平等……”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祂的微笑给的是那些有钱的人,并不给我们。”
父亲因此而责备过她,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母亲反问过他:“我们每年都拿出所有粮食的一半供奉给教堂,我们还不够虔诚吗?商人们供奉了多少,他们有把家产的一半拿出去吗?所以主看的不是谁更虔诚,而是谁给的更多。”
第218节
西妮觉得母亲这话简直说得太吓人了,可是又非常有道理——为了供奉教堂,他们确实是节衣缩食,两年前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也因为奶水不足而夭折了。
嗯,应该就是从小弟弟死掉之后,母亲才开始这么大胆起来的。
而且,小弟弟死后,母亲就不许父亲再拿那么多粮食供奉给教堂了。父亲曾经担心这样会引来主的惩罚,比如说让他和母亲都失去工作什么的,或者给西妮降下什么灾祸。但是一直没有发生,他们一家的日子反而比从前宽裕了一点儿,所以父亲也慢慢地不说话了。
这次父亲生病,西妮以为他会埋怨什么,但他没有。而母亲拒绝了把父亲送出去之后,就亲自照顾他。现在母亲也病倒了,但父亲的病却没有加重,反而像是稍微好了一点儿。
可是现在家里只剩下西妮一个没病的人了。父亲病倒后,母亲就不许西妮靠近他,所以西妮没有被传染。可是因为父亲病着,他们也没能离开海风郡,而是被魔兽困在了这里。
更糟糕的是现在家里的小麦和豆子都要吃光了,十几天没有收入,即使他们只是熬些稀汤喝,粮食也要见底了。而且,现在连水都没有了。
西妮再次把眼睛贴到门缝上:外面的最后一只海星也爬走了,街道上看起来空空的。如果她现在快点跑出去打一桶水,也许来得及!
井边也都是那种讨厌的粘液,西妮一边把水桶扔进井里,一边恐惧地看着四周。然后她看见远处有另一家的门打开,一个男孩也拎着水桶跑了出来。
那是阿卡,西妮很不喜欢的一个男孩,因为他喜欢恶作剧,这条街上的孩子都被他捉弄过。
但现在这条街上的小伙伴都不见了——他们有些跟着父母逃了,也有些——西妮不敢去回想,要知道刚才那只巨大海星吞下去的残肢,可能就是哪一个邻居的……
总之在这时候看见阿卡,西妮忽然一点都不讨厌他了,反而觉得很高兴。
阿卡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弯着腰跑过来,脏兮兮的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你还活着?”
两个人一起打水,速度就快得多了。但是当第二桶水刚刚提到井口的时候,阿卡突然用力把西妮按了下去。
西妮的头撞在了井台上,她还以为阿卡又在恶作剧,但是阿卡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别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使得西妮立刻僵住了,然后她就听见了沙沙的声音——又有魔兽过来了。
“是一些海螺。”阿卡咽了一下口水,“别出声。”
但是他们没有出声,那刚刚被提上来的水桶却在这个时候非常不识相地从不怎么平坦的井台上滚了下来,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
西妮心里一阵绝望。她不知道那些魔兽的耳朵长在哪里,但她看见过一家邻居因为婴儿啼哭,就被魔兽闯进了门去。
那种海螺,看起来慢吞吞的像是完全无害的样子,可是它们的力气却很大,木板做的门根本挡不住它们,被硬生生地挤碎了。然后它们慢吞吞地蠕动进去,屋子里传来搏斗和喊叫的声音,最后,就没有声音了……
婴儿的哭声并不大,远没有水桶叮叮咣咣滚下来的声音大,那些魔兽是不可能听不见的。
“我们快跑!”阿卡忽然推了西妮一把,“跟我来!”
西妮几乎没用脑子,就跟着阿卡跑了出去。阿卡一边跑一边说:“别怕!它们跑得慢,我们只要能把它们甩开一些,然后翻墙过去,就能把它们甩掉!”
他没有往自己家里跑,而是跑进了一条横插的小巷,那里的墙并不高,土墙,也只比一个成年人高一些而已。
“快爬上来!”阿卡飞快地爬上墙,然后伸手来拉西妮。
西妮往后看了一眼,已经有海螺跟着进了小巷。它们的身体从螺壳里伸出来,一伸一缩,就能向前滑出一大步。但是因为伸缩的速度不快,所以确实被他们甩下了一段路。
只要翻过这堵墙,他们就能从另一条路绕回去,跑回家!
西妮平常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她从不爬墙,也不跟别的孩子打架,因为如果把衣服弄脏撕破,妈妈就要费时间去洗和缝补。但是这会儿她突然无师自通了如何爬墙,在阿卡的帮助下,她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土墙,但正在她和男孩要从另一边跳下去的时候,忽然间都僵住了——在墙的那一边是某户人家的院子,但现在院子里正趴着一只巨大的海星,仿佛吃饱的人在晒太阳一般。
“主啊——”阿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救救我们!”
西妮却喃喃地说:“神不会救我们的……”
在这个时候,陆希一行人已经进入了海风郡。
海风郡号称是“没有城墙的开放港”,它也确实没有正式的城墙,所以灾民们逃难的时候才那么顺利。但是在陆希看来,简直就是一片乱搭乱建,尤其是在海风郡的外沿,那些七歪八倒的房子——还是叫板棚吧——也就比黑莓镇的贫民区强那么一点儿。
据说住在这里的都是穷鬼,就是穷到强盗都懒得抢的那种,所以他们从来不担心强盗(什么鬼),只需要担心野兽就行了。可惜海风郡虽然有强大的神术屏障,但却是用在港口的,而在这个方向居住的人,则并不受什么神术阵的保护。
不过现在这一片儿也没有活人了,只偶尔有几具尸体,因为魔兽还没有涉及这个区域,所以尸体也没有被吃掉,而是在阳光下自由地腐烂。
“把这里烧掉。”陆希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溪水流过,这是活水,而且没有流经内城,被污染的可能性小,“第一个治疗处就在这里。食物和药品都放下,再留下十名护理十名民兵看守。剩下的人分队往城里走,一路扫清路上的魔兽,留出一条安全的出城通道。如果在城里遇到还能走动的,就让他们组织起来,抬着重病号往外走。”
冯特伯爵看了女儿一眼:“你怎么了?”
这个女儿接回来这么久,他虽然对很多事情都睁一眼闭一眼,从不刨根问底,但毕竟相处多时,了解是有的。尽管她有主意有主见,很多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做到,但她说起话来一般还是比较婉转的,除非是怼人,否则她大部分时间都用着商量的语气。
比如说刚才的第一句话,冯特伯爵觉得,以这个女儿的习惯,应该会说“把这里烧掉吧”。尽管她在发号施令,但语气总是有那么一点儿“我们商量商量”,“你们看这样可以吧”的意味,哪怕她已经是领主,而且明知道在这件事上不会有人反对,但她仍旧会用一种类似商量的语气来下命令。
可是刚才不是。刚才她从头到尾,用的全是命令式的语句,甚至像是没注意到他这个父亲一样。这么强硬的态度,意味着一定出了什么事!
但能是什么事呢?她只不过是在马车里,甚至还教导过那些年轻的民兵们要好好学习,用的还是那种柔和的,简直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但是她从马车上下来之后,就忽然变了……
“我?”陆希完全没理解冯特伯爵在问什么。她刚才的冷汗浸湿了衣领,现在被风一吹已经变成了冰凉的一圈,仿佛有把刀架在脖子上,时刻在提醒她的处境似的。
虽然还没有向光球求证,但陆希觉得,她的猜测应该是没有错的。也就是说,她确实可以回去,但跟她一起回去的,还有光明神。也许穿过裂缝之后她这个容器还幸运地保持了完整,但她的世界会怎么样呢?
最大的可能,大概还是变成光明大陆这样子吧?所有的生命都会受到光明神的影响——或者说,是受到光明神带来的新规则的影响,出现异变。
如果在小说里,全球进化听起来挺酷的,但因此而死去的生命数不胜数。即以光明大陆来说,单是一个黎明时期,就有多少人死于魔兽潮?
当然,陆希的世界跟光明大陆的基础是不一样的,但即使如此,这也是一场极大的变动,会使整个世界都动**起来。
陆希只是个普通人,她对政治不太感兴趣,所以有些事情她也无法衡量得失对错,但她知道这种变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她放弃回去的机会,光明神也就无法去往那个世界了。
而且,这个选择,之前也许已经有人做过了。
陆希想起了消失的夏国。
根据莉莉丝的讲述,十字军以禁锢魔兽为名,欺骗夏国王室开启了一个巨大法阵,但是法阵最后失败了,只留下长公主的一句话——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毁灭两个世界!
当时陆希还不明白两个世界指的是什么,她还以为说的是光明大陆与无尽深渊。但现在看来,那个巨大的法阵,或许就是在打开通往她的世界的通道,两个世界,指的根本就是光明大陆与她的世界!
但是在最后时刻,法阵失败,通道被关闭了,而因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夏国被能量反噬,成为了迷失之地。
付出了整个国家消失的代价,夏国都要关闭通道,可见他们对于“毁灭两个世界”的结论是认真的。
有一个国家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来阻止的事情,陆希要怎么选?她敢冒着两个世界毁灭的危险,把光明神带回去吗?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那么,她在光明大陆这里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她收集的信仰值,还有用吗?她费心费力做过的事情,还有价值吗?
反正对她“活着回去”这一点来说,是毫无意义了。
一时之间,陆希都不禁产生了一点阴暗的猜想:如果光球没有把她拉到光明大陆来,会不会她其实也可以活下来的?虽然说那种程度的撞击多半是没救,但万一有奇迹呢?
这种念头一生出来,陆希对于光明大陆都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点怨恨,毕竟如果没有光明大陆,也就不会有什么两者间的裂缝,更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了。
但是怨恨归怨恨,救灾还是要救灾,躺平又不可能躺平,那只有把怨气不自觉地发泄一点才能活下去这样子……
所以陆希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什么问题,而是直接把手一挥:“我没什么事。父亲你和约翰去码头,看看能不能截住魔兽不再上岸,否则杀都杀不完。时间不等人,出发!”
冯特伯爵欲言又止,起身带着约翰飞上了天空。
他飞得很低,一条影子长长地拖到地上,凡是影子所过之处,无论是坚硬的海螺还是韧皮的海星,又或者是弹性极强的蠕虫,都被切成了碎块。
“大人——”约翰当然不能飞,所以他被冯特伯爵分出来的一缕影子拎着,稍微有那么点儿滑稽,但他说出来的话可就半点都不滑稽了,“露西小姐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冯特伯爵掠过街道,在他的视野之内,偌大的海风郡安静得像坟墓一样,只有那些魔兽在活动,“但很多事情我从前没有问,现在——也让她去做吧。”
“所有的事情吗?”约翰忍不住问,“哪怕是——很过分的事情?”
冯特伯爵嗤了一声:“能有什么很过分的事情?推翻教会吗?”
这确实是很过分的事,甚至被人听见都要惊跳起来的那种。但对冯特伯爵来说,这真的只是个冷笑话:“她除了特别关心穷人,还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约翰沉默了一下:“露西小姐她,还关心另一种‘人’。”
他在“人”字上加重了语气,于是冯特伯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魔鬼?为什么现在会说起这个?”
“我……”约翰斟酌了一下语言,才有些艰涩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有一种预感,露西小姐有一天会公开地把魔鬼推到人前。就像让汉克登上边陲镇的城墙一样。”
到底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骑士,冯特伯爵从他乱七八糟的话里听明白了他的真意:“你是想说,露西会让魔鬼来救海风郡?”让魔鬼以拯救者的身份,亮相人前?
“你怎么会忽然有这种想法?”
“并不是突然……”约翰低声说,“您难道从来没有关注过制药厂吗?”那个地方的秘密,难道伯爵大人从来就没怀疑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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