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明镜高悬的巨匾下面,杨宪居中而坐,左边是都察院堂官李星,右边是刑部尚书霍正,书办另设一桌,皂吏和戴红黑帽子持水火棍的衙役们雁翅般两厢排列。杨宪在衙役们一片“升堂”的吆喝声中威严地大喊一声:“带人犯!”
拖着脚镣子的钱大被押上了公堂,他看见舅舅高坐在上面,心里落了底,可看见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衙役们,还是有点毛骨悚然。
杨宪一拍惊堂木,喝令跪下,钱大吓得一激灵,赶忙屈膝跪下。
杨宪与李星、霍正小声商议了几句,正要问案,大堂外有人高声唱喏,说刘伯温刘大人到。
这太意外了,杨宪讨厌这个不速之客,他来干什么?审案没他的事啊?在杨宪愣神的时候,李星、霍正已经起身相迎了。只见刘伯温摇着大团扇迈着平稳的四方步上堂来了。杨宪也只好堆起笑脸,降阶相迎,但仍不软不硬地给了刘基一句:“不知刘大人有何见教?”
刘伯温不愠不火地说:“听说你这里三堂会审,来看看热闹。”说着拉了一条行刑用的长条板凳,坐到了一旁,且看了钱大一眼,这令三位主审官哭笑不得。杨宪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先生看这个热闹恐不大方便吧?”
刘伯温却赖着不走,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既不与犯人沾亲,又不带故,不是叔叔、大爷,更不是姑夫、舅舅。”
谁知他这话是不是有意旁敲侧击,反正弄得杨宪心惊肉跳,老大不自在。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振振有词地回击刘伯温:“你作为本次乡试主考官,出了这么大的舞弊案,干系重大,难道不该回避吗?”
刘基说:“我虽是来看热闹,却是奉了御旨而来,否则怎敢造次擅闯公堂?我不过旁听而已,又不越俎代庖,你杨大人何必紧张呢?”
杨宪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刘基假传圣旨,刘伯温没发昏,干不出这等蠢事,只好由他。杨宪换了笑脸,请刘基到上面坐。衙役在刘基起身时,便把那长板凳移到了刑部尚书霍正一旁。
“放肆!这岂是刘大人坐的吗?”杨宪趁机发邪火。衙役不得不从休息室里搬来一把太师椅。
开始审案了,杨宪威严地咳嗽一声,让犯人从实招来。
因为舅舅主审,钱大心里不惧,话也说得连贯了,不管怎么问,一口咬定他叫李大,祖籍庐州。第一道程序是将卷子拆封核对姓名是否有误,于是杨宪一迭声叫“调乡试大卷”。
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指挥和刑部主事押卷前来。卷子封在一个檀木箱中,上了锁。箱子摆到了案上,杨宪拿钥匙当众打开,取出卷成一卷的卷子,向几位堂官亮了亮,正要打开,杨宪冷不防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地动山摇,周身一振,恰好将卷子震落到脚下,滚到了案子底下。刘伯温尽力向案子底下看,却看不清楚,又不好钻进去看究竟,心里好不着急。也恰恰是利用这一机会,杨宪顺利掉包,把原来藏在袖中的备用的伪卷替换了钱大的卷子。
卷子重新拿到桌面上来,李星、霍正和刘伯温先后传阅了,刘伯温印象中钱大的字比这卷子的不如,但也记不准,看文章,倒是那一篇,且“后面还有”四个扎眼的字犹在。
霍正揭开糊名,念道,考生李大,元至正十年生于庐州,祖籍高邮,父李长生,种田为业,早已亡故。结果与证人所供相符,大家无话可说,继续审案,刘基却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杨宪不时地溜他一眼,不知这个丧门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面的供词,钱大已经背过不知多少遍了,对答如流。夹带不是他的,是在贡院公孙树下拣到的小纸团,打开一看,见文章写得好,又恰是所出命题,便抄了起来。杨宪拍桌子吓耗子虚张声势地诘问一个时辰,问不出别的,也没上刑,录了供,告一段落。
刘基先走后,杨宪与霍正、李星合计了向皇上奏报的细节,便散了。杨宪的轿子刚抬过来,见李存义的轿子一阵风来了,轿子刚一停下,李存义就急急慌慌地钻了出来,神色不大寻常。
杨宪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李存义看看四下无人,便告诉杨宪千万小心。他说科场舞弊案,皇上好像怀疑到他了。
这怎么可能?杨宪想不出哪里出了漏洞,想到今天刘基的不期而至,确很蹊跷。但他在李存义面前只能撑着,说一定有人血口喷人,已经审得很明白了,不怕复审。
李存义便以“小心不为过”来叮嘱,刘伯温连无缝的鸡蛋都想下蛆,何况有缝。杨宪谢了李存义和他哥哥,看着他匆匆上轿去了,杨宪疑心此时刘基正在皇上那拨弄是非,皇上不叫他又不敢去对质。
杨宪猜得不错,此时刘伯温果然在奉先殿中。说起牢头的出首,朱元璋分析,不会是挟嫌报复,一个小人物没这么大胆子。他要刘基把这个牢头藏好,别出意外,届时好御前作证。
至于提到卷子作伪,刘基认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他说,在刘伯温眼皮底下掉包成功,这实在是有魔术师的本事。
朱元璋不禁笑起来。最后刘基请皇上下旨,给他权力,拦劫各城门,把钱万三抓到手,他断定此人必在今天出城。
朱元璋答应了,杨宪合该走霉运,碰上刘伯温这样的克星。
东窗事发
杨宪急匆匆地回到家中,仆人上来为他宽衣,杨宪挡住了:“不用换衣服,我马上得进宫去。”他问,“老二来了吗?”
杨希圣闻声出来:“我在,哥你叫我?”
杨宪问:“那件事,熊宣使想通了吗?”
“他倒通了,”杨希圣说,“他妹妹不乐意进宫。”
杨宪说:“你别跟我来这个!都是你的鬼,你会自食恶果的。现在先不说这事,你马上去姐夫钱万三那,叫他赶快离开南京,老家也别回,先躲一躲。”其实钱万三就在他家,早在门外听到了,走出来问:“出了什么事了?要坏事吗?”
“我也不知道。”杨宪说预感到凶多吉少,“方才李丞相又叫人送信,对于科场案要御前亲审。我心里又没底了,早知这事办不得的!”
杨希圣大惊:“皇上御审?这太小题大做了吧?一个毛孩子,大不了打上几板子,至于连皇上也惊动了吗?”
钱万三不知杨宪怕什么,不是掉包了吗?杨希圣也认为:“只要卷子上的姓名看不出毛病,就牵不出杨宪,最多是个一般的科场舞弊。”
他们都不明白,杨宪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外甥钱大,一旦大刑伺候,或是在龙廷上吓尿裤子了,把实情一说,那可全完了。
钱万三说他儿子不会那么傻,怎么会把舅舅牵出来?杨宪不屑于同他争,对他这只认钱的人说也说不清。
杨宪说:“把我牵出来,就算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没参与过,也得罢官,如果钱大吃不住大刑供出详情,那就天塌地陷了。”
钱万三愣了半天,突然说:“我去见皇上。”
杨氏兄弟都吃了一惊,杨宪皱眉问:“你去干什么?”钱万三说他跟皇上不打不成交,他出钱修了南京城,皇上赐给他御匾,立了牌坊,“就凭这个,我儿子有了点过,皇上就不能高抬贵手?”
杨希圣说:“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
杨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马上给我走,趁现在还能出城。”
钱万三哭丧着脸说:“那,钱大怎么办啊?”
“连我都泥菩萨过河呢!”杨宪唉声叹气地说,“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叫他考什么举人!都是你们闹的,利令智昏,该遭报应。”
杨希圣说:“哥哥别急,有李善长丞相护着你,不至于有大事。再说,皇上对你也该网开一面啊!”
相比之下,现在李醒芳和楚方玉再轻松不过了。
他们都对自己三天考下来的成绩满意,不愁不中,用楚方玉挖苦的话来说:“除非刘基、宋濂两个人一夜之间全都成了白痴。”
他们逛夫子庙,游钟山,这天又来到热闹的鼓楼大街闲逛,李醒芳想买几刀上好的宣纸。楚方玉说发榜尚有时日,她提议去普陀山一游,问李醒芳有无雅兴。李醒芳笑说:“当然去,我只盼你考不上举人,也就无法进士及第了,我就可以娶你了。你若真的中了进士,皇上要招你为驸马,你可难办了。”
楚方玉说:“由你来顶替呀!”二人都大笑。
他们走进一间挑着“四海居”的茶肆,要了一壶上好的雨前毛尖茶,边聊天边品茶,突然看见鼓楼城门前围着好多人在看什么。
楚方玉问茶馆里的人:“那里贴着什么告示,吸引了那么多人?”
茶馆跑堂的说:“噢,是皇上出的皇榜,想吃什么珍珠汤了,悬赏让人去做。”
楚方玉说:“这够荒唐的了,走,看看去。”她付了茶资往外就走。李醒芳说:“你是什么热闹都想看呐。”
两个人挤透人群,来到鼓楼门楼跟前。李醒芳仰头看着帖子,禁不住念了出来:“珍珠翡翠白玉汤?”
楚方玉说:“哈哈,这汤是我发端,自然是只有我会做呀。”
二人退出人群,李醒芳说:“我想起来了,你说朱皇帝有点像你救过的那个行脚僧。”
楚方玉说:“在考场蓦然相见,似曾相识,只是恍惚而已,现在可以肯定,真是他做了皇上!天下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当年给他半罐残汤,他问是什么汤,我随口编了个名,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而且向全天下征询。”
李醒芳摇摇头,说:“离奇而又荒唐!咱们快走吧。”
楚方玉说:“你等等。”她复又挤透人群,到了墙根,一把扯下皇榜就走,这一下轰动了,有人说:“揭皇榜了!”
有人说:“问问他,珍珠翡翠白玉汤怎么做。”
楚方玉也不搭言,大步追上了李醒芳。
“你又来恶作剧。”李醒芳说,“奚落皇帝可是犯死罪呀。”楚方玉很自信,“如果为一碗汤叫他杀了头,那我不是白活了吗?”
李醒芳一脸的无奈,提议去看望一下刘基、宋濂。楚方玉说不妥,“发榜前去看考官,有作弊的嫌疑。此时主考官一定忙于会同阅卷大员们阅卷,想见也见不着。”李醒芳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作罢。
铁证
其实,此时刘基哪有心思阅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缉捕犯人的要员。他向朱元璋报告了牢头所说的事以后,主张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钱万三,朱元璋同意后,刘基立刻行动。
他叫来几个羽林军军官,吩咐他们带人在每个城门口严加盘查,一定把要钱万三拦住,带到他这里来。
在华盖殿,朱元璋准备亲自在御前问案,这是非同小可的,向无先例。只有当皇帝对主审官充分不信任时才会有此举。
朱元璋的马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耷拉着,腰间的玉束带耷拉到了肚皮下面。丹墀下站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陈宁、胡惟庸、刘基,还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预感到有大事发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着头,没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
死一般的沉寂,刻漏声显得比平日宏大得多。大家都在难堪地等待。殿外值殿官奏道:“启禀皇上,科场舞弊案犯李大已带到。”
朱元璋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马上高呼:“传人犯上殿!”
钱大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
杨宪极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也不敢看外甥。朱元璋问跪在地上的钱大:“你从实招来,你是李大吗?”
“李大,李大!”钱大忙回答。
朱元璋说:“好,李大就李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怎么把夹带带入贡院号舍的?钱大连呼冤枉,作揖如捣蒜。他再次重复口供,是偶然在贡院公孙树下拣到的。朱元璋却又不再穷追猛打,放下了这个话题,让人把卷子拿来。
值殿官用描金漆盘托来卷子,朱元璋挥挥手,让钱大自己辨认,问是不是他的卷子。这时廷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钱大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上。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杨宪一眼,杨宪显得紧张而不自在,马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
朱元璋再次催问钱大认卷。在钱大听来,朱元璋的声音特别恐怖,像山谷里那么空旷,此起彼伏的残响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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