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日子似乎又变回了罗鞍回来之前的状态,便像是时光逆转几天一般。一切因为罗鞍带来的消息而变得不同的,又都因为茅山老道的到来而逐渐恢复了秩序,回归了日常。
茅山老道在华存山庄住了数日,饶是闲云野鹤也不便在此太多叨扰,便是这一日姜映明与灵渊在书房的时候,老道也施施然迈步进来,朝姜映明拱手一礼,轻声道:“数日来叨扰庄主,贫道着实不安。如今因缘在此,贫道便来向庄主告辞,准备动身前往京城,见一见我那不成器的徒弟。”
姜映明闻言起身,好言道:“道长初初到来,便要离开,可是姜某有何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道长言明。朱阳道人身为当今国师,道德精深,我辈难以望其项背,所能做的只有默默支持,便请道长放心,安心留在我处修养。”
两只老狐狸说话,每一句都很有些意思。便是茅山老道前来告辞,捎带上朱阳道人,便是提醒姜映明各方合作关系;姜映明也明白言外之意,自是表明态度,又请茅山老道多留,其实是存了与他亲近,将他从龙虎真人身边拉拢自己的意思。
茅山老道微笑摇头,轻声道:“庄主待贫道,仁至义尽;贫道在山庄,也见识了不少东西。只是如今京中局势不稳,朱阳又是年轻,跟皇帝做个伴尚可,要想对付邪魔外道,便是力有不逮。贫道恬为人师,不好坐视不理,稍稍施以援手,也是显教我道诛灭奸邪,匡扶正气的意思。”
姜映明闻言一愣,暗道天人师早就被皇帝流放回西域,如今京中宫中的神权,尽皆掌握在朱阳道人的手中,正邪内外之分,只在他一人嘴里,哪里还有什么邪魔,哪里还有什么外道?难不成是茅山老道人心不足,打算对京中释门下手,令道宗独沐天恩,彻底把握了陛下的心意?
然而此念一起,姜映明便是觉得不太可能。原是这茅山老道诵经礼神,年逾百岁,本身已经到了天人大限,随时都有可能尸解归天,人世间再多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思,此番几家合作,他也只是为着茅山一脉的未来着想,才肯趟这浑水。如今朱阳道人贵为国师,连带着师门前辈都被册封为天师,茅山一脉已经是享尽荣华,再进一步就要盛极而衰的,茅山老道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不会做出这等排挤别家之事。
心念转动着,姜映明也是思忖开口,轻声道:“除魔卫道,乃是吾辈人的职责。道长如今所说,难道是京中又出现了天人师一般,惑乱人心的外道么?”
茅山老道叹口气,无奈道:“魔道消长,邪魔外道原是除不尽的。庄主在朝中手眼通天,倒也还有不晓得的事情。前些日子朱阳传信回来,说是京中朱门大户里,似乎开始流传一种不属于道家佛家的外道信仰,供奉无极无生老母——”
接下来的话,茅山老道是再也说不出口了,却是姜映明听闻得“无生老母”的名号,整个人身上的气势都是骤然升腾,一时周身毛孔穴窍之中,真气四溢,直如一柄柄无形利剑一般,在这书房中纵横驰骋,割裂笔墨纸砚,划伤桌椅板凳。就叫灵渊心中一震,连忙起身,挡在茅山老道面前,奋力抵挡这无处不在的大洞剑气,同时疑惑姜映明到底发了什么疯,突然做出这般惊人举动。
如今灵渊的修为,比几个月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不说他暗中修行桃源乡武功的进步,就是在大洞剑经和三宝剑法上,他的修为也是着实见长,勉强能够在姜映明情绪失控之下,保住自身和毫无武功的茅山老道。茅山老道骤然见了这等场景,纵是半仙之躯也吓得战栗不已,真如立身敌军大营之前,面对万箭齐发一般,一瞬间几乎要堪破生死,着实被吓得不轻。
姜映明始终是内家高人,一时失态之后便也自我醒觉,连忙收了狂暴四溢的真气,伸手去扶身下的红木座椅,欲要稳定心神,却听那座椅一时脆响不止,顷刻间化作一堆灰烬,灰烬细如微尘,直如被烈火焚毁一般。他自嘲摇头,眼中却是蕴藏着恐惧,只对躲在灵渊身后的茅山老道拱手道歉,道:“小子失态了,请道长见谅。”
茅山老道见骤然恢复正常,心中却是惊惧未消,暗道这群练武功的,个个都是练出了精神上的毛病来;龙虎真人疯疯癫癫,自己早就晓得,却不料这号称正道第一人的姜映明,也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稍稍稳定心神,茅山老道也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庄主是否也有隐疾在身,可否与老道说说,看老道能不能帮上些忙?”
姜映明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暗道茅山老道是把自己当成龙虎真人一样的疯子了,不由得脸上一黑,随即想起自己先前失态,便也压住了情绪,尽量和颜悦色,道:“多谢道长关心,我不过是听闻道长所言,思想起过往之事,一时失态,还请道长见谅……”
灵渊在一旁看着,也是着实觉得好奇,暗想自己认识姜映明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样子。寻常时候的姜映明,虽也显露过为弟子之事动肝火的状态,却只是肃杀冰冷,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控制不住自身,就像是被某种无法掌握的情绪支配一样,连体内的真气都控制不住了。内家高人,养气而不练气,城府极深,修为极好,寻常断不会这般。
听到茅山老道说起“无生老母”的时候,灵渊自己也是愣了一愣,这会儿见姜映明有些下不来台,便也好意支个话头给他,道:“姜叔,我听道长说‘无生老母’,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我在汾州城中,也听闻过这位老母的信仰流传,只觉得她劝人向善——”
到这里,灵渊的话也是说不下去了,却是姜映明骤然抬起头来,两眼中似有寒光射出,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几近咬牙切齿,又是不可思议,道:“你,听说过‘无生老母’?之前为何不说!你是否有意隐瞒,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后两句话,姜映明直接是咆哮出来的,直叫书房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些许,空气中隐约有铁腥味涌动,直吓得灵渊也愣在当场,后背上似有百十柄刀剑抵着,隐约觉得自己接下来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被大洞剑气瞬间切割成血肉灰烬,直如那一把红木椅子一般。
吞了口唾沫,灵渊小心翼翼地看向姜映明,随即低垂了眼眸,尽量字字清楚,道:“回禀姜叔!原是我在汾州城租下的院子,便是一位信仰无生老母的信善所有!我先前听仆役随口说起,多问了两句,却无缘与这位信善老夫人相见!因此事发生在诸事之前,弟子糊涂,以为无关!弟子有罪,请姜叔责罚!”
说着话,灵渊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实在是感觉到姜映明的杀意明显,晓得自己只站在奈何桥两边之上,生死已经不由自己,这会儿才真切晓得姜映明是何等恐怖,叫他不敢动点滴不该有的心思。
茅山老道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鬓角冷汗直流,恨不得自己今天根本没有来过书房,根本没有提过什么无生老母才好!自己已经年逾百岁,再不奢求其他,只希望落得一个善终,得尸解而非是兵解,可不能死在了姜映明这样的疯子手里!悔恨充斥了老道士的心头,直叫他无法。
姜映明听了灵渊回话,一时沉默不语,似是思忖什么,好半天才喃喃自语,低声道:“怎么会这么巧?不可能这么巧!难道传言不虚?可那传言又哪里能做得准!难道虚皇想要的,是……”
灵渊听不清姜映明在说什么,只跪在地上脑中思虑纷扰,不多时便是后背已经汗湿,汗水从额角流入眼中,模糊了他的双眼。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姜映明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带着一丝刻意的感觉,在耳边想起,道:“你先起来吧!这不怪你,是姜叔想多了些,委屈你了。好孩子,快起来!”
灵渊连忙谢恩起身,拉起袖子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双眼,落在姜映明眼中就像是擦眼泪一般,自叫他稍稍放心了些,随即也是后悔自己先前失态,欲要补救,便也说道:“今日是我心神激**,冒犯了天师道长,也吓坏了灵渊。始终往事纷扰,不堪回首,还请道长恕罪,也请灵渊你,多多体谅些。”
两人已经被吓得不轻,闻言连道不敢,又听姜映明长叹一声,低沉道:“道长乃是先师故交,灵渊也是师父的传人;既然因缘至此,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
身子晃了晃,姜映明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稍稍沉住了气,这才干着嗓子,低声道:“四十年前,正是改朝换代,天下大乱之际。我华存、龙虎和轩辕三家,曾在一夜之间遭逢劫数,掌门身死,门庭崩毁,令我等直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个中缘由,我们从不曾对外说起,只怕道长乃世外仙人,也不晓得……”
喘了两口大气,稳了稳心神,姜映明才看着面前两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继续道:“当年杀死我师父,破灭三家门庭的,便是‘无生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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