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凝再次叹息,对嫣翠和水珠儿道:“这样的话,本夫人已然对你们两个说过许多回,以后自不会再重复。你们两个跟得我最久,而今却也要这般郁郁寡欢么?如此,倒凭白让那三个丫头心里没了底,更叫你们的主子心里如何难免舒坦?”
那嫣翠与水珠儿倒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好夫人,都是奴婢们不好。怎地见到红药就无端地伤心起来了,奴婢们何等荣幸,遇到了夫人。夫人平素里对奴婢们怎样,奴婢自是知道的,就凭着夫人的一片心,奴婢们也要终生地服侍夫人您!”
说罢哭个不住,那三个小丫头自进了府,绿凝便是她们第一个主子,平素里吃得好睡得好,又无苛责打骂,自知遇上了好主子,这会子又听到绿凝说了这番话,更愈发地感动,当下也跟着跪下来,直擦眼泪。
这番场景,倒是气得绿凝直跺脚,啐道:“你们这几个死妮子,倒是给我号丧呢?都快点给我起来,该洗脸的洗脸,该端茶的端茶,休要再哭,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这个丫头这才破涕为笑,纷纷站起来,擦着眼泪扭身去了。
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绿凝只在心里暗暗苦笑。
傻丫头们呵,怎叹你们还是如此年幼无知,如何会有终生之说,又如何会有不弃之约?需知这世间的万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物换星移,谁又知道明天孰离孰散,孰生孰死?我绿凝,也只能承诺,只要我在一天,便让你们快乐无忧罢。
想到“快乐无忧”这几个字,绿凝的心里却又无端地一疼。是谁曾说过来着?“凝儿莫怕,只要有皇兄在这儿的一天,就一定会让你快乐无忧。”
于这深深的府坻之中,于这根本无力确保自己生机的小丫头们身上,绿凝突然间领悟到,原来有些人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需要人的保护。而你,若是想要保护她们,就必需要变得强悍起来。那时候的永嘉帝也是这样的么?当他握着自己的手,微笑着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万事有他的时候,他在背后,到底背负了多少痛苦?
永嘉呵永嘉,在我的心里,可曾也出现过如此的彷徨?在你的眼中,可曾也像多现在这样,看穿了生死,看淡了权势?绿凝的心,再一次的疼起来。
这边据说是有人将红药的尸首捞了起来,因着红药一无家人,二无亲眷,便也无处着落她的丧事。倒是紫芸禀了郑老夫人,说到底是人在郑国公府投的井,又是个忠贞地下人,郑国公府理当厚葬于她。斯人已去,郑老太君自是念着红药的好,如何能不领紫芸的这个情?那郑老夫人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划了五十两纹银给紫芸,差她去厚葬红药,暗里又称赞紫芸是个明事理会办事的。这紫芸明里暗里都做了人情,自是喜不自禁,只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口棺材,将红药草草葬了,此事亦不必详说,只是转眼便到了第三日,北靖侯府与郑国公府一行人清早便如约前往天华山进香。
这天华山乃是在距京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山,那山上的“法华寺”香火甚旺,沿途倒是也有些风景,使人赏心悦目。
绿凝坐在轿上,挑起桥帘,看着轿身两边高耸入云的松柏伸展着枝叶,骄傲地迎接着阳光,那骄阳亦洒下点点金光在翠绿的草地之上。丛丛灌木盛开着朵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有蝴蝶在林间翩翩飞舞,见有人来,亦是不怕,只是扑扇着翅膀轻盈地飞远了。而里面飞起的鸟儿,在林间自由穿梭,只听得鸟儿声阵阵,只闻得花儿香芬芳,这宁静的空气倒使得绿凝的心里充满了自在与祥和。
洛枫与郑玉自骑着马儿时而前时而后地跟着,那洛凝香自是个闲不住的孩子,总是挑起轿帘,要么与洛枫绊两句嘴,要么与郑玉说笑一番,甚是开心得意。绿凝懒得理那洛枫,每每见他骑马走过来,便放下轿帘,兀自坐在轿里。那洛枫也不再吵她,对绿凝的不理不睬只是一笑了之。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轿子方才停了下来。
挑开轿帘,却看到轿子只在离山门不远之处的平台上便停了下来。
有两个身着灰衣的小沙弥走过来,双手合十,请一行人下马、下轿。说这是寺里的规矩,无论所来之人身份地位何等显赫,都要在此下轿下马,以步行上那九九八十一个台阶方才得到到达寺里,又称,那八十层台阶可消生平业障,增加福报。
绿凝下了轿,抬眼看去,果然有长长的一段台阶连着一个端庄肃穆的寺院。台阶乃是用青色石板铺成,干净而平整,有一个青衣的老僧正在清扫着台阶上的落叶。一切都是安静的,寂静的空山,唯有木鱼声阵阵,伴着那老僧清扫落叶的唰唰声传入耳中。远远,便可嗅得到檀香淼淼,令人于内心之中生得几许祥和。绿凝倒产生了几许好奇,既说香火如此旺盛,却又为何在外面看得如此冷静?而且这台阶如此之长,不晓得那郑老太君与郑老夫人又是怎样走上去的?
“老祖宗,这台阶好长,我们可是要怎么走上去?”珍姨娘等人纷纷眺望着那一层层的台阶,愁眉不展。
“糊涂,”郑老夫人板起脸嗔道,“你没有听刚才这位小师父说,这九九八十一层台阶是可以消除生平业障,又可增进福报的。我们今儿走上去,就可保郑国公府家业昌平,来世更享富贵。”
上了年纪的人,对于神佛之事自然都是极为在意的,珍姨娘便也不好再多过言语,只得依言跟在了那郑老夫人的身后。
绿凝看了一眼郑老太君,这位北靖侯府的老祖宗,满脸虔诚地望着那不远处的古寺,此时已近巳时,正是阳光渐炽之时。阳光照在郑老太君的脸上,令她的额角都微微渗出汗珠儿。即便如此,这位老祖宗却仍然执着地唤道:“咱们走。”
旁边立刻有一个小丫头应着,上前一步扶了郑老太君,慢慢地朝着台阶之上走去。绿凝看到那丫头却不是念桃又是何人?想来,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人是不可被取代的,说什么贴心之人最难寻,结果,却还不是依旧新人换了旧人?既有如是说,还道甚么恩,记什么情?先前所流的泪,所动的情亦有何用处?想这郑老太君也忒地有趣,今生便是在身边可珍惜之人都不曾有一丝留恋,还频道奢望来生又有何用?
这样想着,绿凝的唇边不禁绽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嫂嫂,我们快走呀。”洛凝香招呼绿凝道。
“好。”绿凝点头,却也并不急着走,只是慢慢地,跟在所有人的最后面,由嫣翠扶着,慢慢地走上去。
如此众多人走上台阶,那清扫台阶的老僧却依旧故我,连头也不曾抬得,只是慢慢地扫着落叶,一个台阶,又一个,一层,又一层。郑老太君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便也连看也不看的,扫帚伸过去,险些碰到人。那些显贵的“香客”都忙不迭躲闪着,有心想要指责几句,却终究碍着此乃清静之地,不好发作。便也只是悻悻地瞪了那老僧一眼,转头继续朝前走了。
“夫人,”嫣翠一面走,一面凑在绿凝的耳边悄声低语道:“这‘法华寺’却是忒地神奇么,只要走走这八十一节台阶就可以消除此生的业障?如若这样,奴婢今儿走了这一程,下辈子,便不用再做奴了?”
“你这傻丫头,”绿凝倒是被嫣翠弄得笑出了声来,她嗔笑着瞪了嫣翠一眼,道,“人生的一生那么长,要造多少孽,会有多少遗憾?区区这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就可以将这些过错与孽障全部洗清,那世间岂不是太过不公?不过是那些贪图福报之人的谣传罢了,何以信得。”
“夫人说得也是。”嫣翠若有所思地点头。
正说着,绿凝主仆二人却也行至了那老僧的身边。
日头,却是越来越炽热了,绿凝只觉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儿渗出,正欲拿起帕子去擦拭额头的汗珠儿,却听得身边那老僧嘴里不知轻轻哼唱着什么。
仔细听去,却是这样一谒:“因缘妙,龙成凤来,凤成鸾;世间苦,放不下若水三千丈;人情冷,错把薄情当夙缘。妙,妙,妙。”
绿凝听得心下微惊,抬眼再看那老僧,清瘦模样,白眉白须,双眸微垂,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低着头去扫那台阶。这老僧虽然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却面色红润,神情沉静而悠远,他应是专心地扫着落叶罢?却又好似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落叶,只是沉浸在一种悠然自得的自在里。
但这谒,听上去,倒是有几分意味在其中。
绿凝少不得多看了这老僧两眼,方才继续走上台阶。
谁知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得那老僧轻轻叹息一声:“本是人中龙凤,何以落成凡间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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