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暂定五年约

第八十八章 暂定五年约(完结章)

这声声质问,让含章几乎无法回应,她眉头慢慢皱起,似沉思,似凝重,又似豁然开朗,待这一番思索过后,她重新回转身看那已经略略升起的朝阳,浅金红色的朝霞暖暖洒落在她身上,却莫名显得凝重:“的确,如今这国土还被狄人入侵着,百姓还在被欺凌掠夺,这样的时候,我如何能够只想着自己的得失恩怨,却将他们置于不顾。更何况,这些本就是祖父大哥他们拼着一腔热血也要保住的……”

卢英小心观察着她的动静,慢慢放下心来,正待再说什么,含章突然转身看向她,扬扬眉,笑道:“卢妹妹虽然年纪比我小,看事情却通透,一针见血。”

卢英心里一咯噔,脸上却异色,只慢慢半垂了眼,咬咬唇,带了几分回忆往事的难过伤怀:“我只是想到我哥哥,他虽然对狄人有最深沉的恨意,但他参军上沙场并不单单是为了我们的家人复仇,而是为了保住边关,不让千千万万和我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失去家园亲人,四处流浪,最后含恨而终。”

含章微怔,半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犹自陷入伤怀,营帐帘子又是一掀,李莫邪手上挽着头发走出来,看了看两人,埋怨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以为你们去弄早饭了,结果然站在外面聊天,小圆肚子咕咕叫,吵个不停呢。”

卢英和含章相视一笑,又道:“我去看看吧。”说着便往火头军的营地而去。

含章看着她走远,这才走到李莫邪身边,低声问道:“李姐姐,这个卢英是什么来历?”

李莫邪一愣,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远处,道:“就和她自己说的一样,跟舅父家在西南城里住了好多年,一年半前开始在军营边帮人洗衣做粗活,到处找哥哥。相公查过她的来历,没有问题。怎么了?她有问题?”

含章摇了摇头:“不是。”她转开话题,又问,“你为何把小圆也带在身边?这里兵荒马乱,小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莫邪眼圈一红,道:“相公和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带在身边,要是我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就一起去陪她父亲。”

含章听得难受,忙安抚了她两句。好在李莫邪生性豁达,不多时自己也了情绪。

待卢英取来早饭,四人都用过了,李莫邪斟酌着开口:“妹子,你打算……”

话未说完,便听得帐外有人笑喊道:“傅嫂子,快把沈小将军叫出来,我来看她了。”

含章一愣,这声音好生耳熟。李莫邪见含章怔愣模样,便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解释道:“朱嘉是这军中的副将。”

朱嘉认识含章,他在这军中,那么含章在此的事必定瞒不过,更不论昨夜还请了军医来诊伤,只怕这消息早传了出去。如此说来,昨夜李莫邪说任由含章来去的承诺便是骗人的。

含章想通此点,笑着瞥了眼李莫邪,李莫邪更加心虚,只得赔笑道:“妹子别生气,姐姐也是为了你好,总不能一辈子不见这些人吧。你千万别生姐姐的气。”

含章的心境已和昨天不同,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生气。”

她们几个起身便往外去,卢英当先一个掀开帘子,却见外头站了几个人,那白袍小将正是朱嘉,旁边一个人笼在黑色的玄狐披风中,他抬手揭开风帽,露出一张略显疲态的脸,仍是一派风神轩举的淡然,他温和一笑,这笑容再熟悉不过。

卢英没有吭声,李莫邪咦了一声,便转头去看含章,含章站在门口,容色淡淡。

朱嘉当先笑道:“沈小将军你这通失踪,实在叫人好找,有人急得都快翻天了呢。”赵昱清清静静扫了他一眼,吓得朱嘉不敢再吱声,这才出声对含章道:“我有话问你。”说着,转身往旁边一处小营帐走去。他身后本来跟着两个护卫,一个跟了他去,另一个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眼睛只看着含章。

含章却是一动不动,赵昱走到那间营帐门口,停了一下,回首再看了含章一眼方才掀开帐子走了进去,那帘子并没有放下,而是勾起在门上铁钩上。

李莫邪见含章还没有反应,不由疑惑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含章慢慢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跟了过去,那剩下的侍卫便跟在含章身后。

这是一间主簿们写军中文的小帐,含章进了帐内,一眼便看见赵昱正默然站在简易搭建的架边,他已卸下披风,里面是一袭白衣,连头上发带都是白色,神情动作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平王。然而含章已经能清楚分辨他和程熙的背影,再不觉得有一丝相似。

察觉含章进来,赵昱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道:“你那晚去了哪里?怎么都找不着,小六都急坏了。”

含章垂下眼:“小六还好么?”

赵昱点头道:“他很好,只是因为眼部伤口不能多动,所以现在留在后方大营里养伤。”

含章应道:“多谢你救了他。”

赵昱却突然不再说话,含章只觉得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能将人烫伤,想躲却又无处匿藏,这种感觉她十分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不禁有些仓皇不安,她垂在身边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些许。

赵昱见她往后挪步,眼中闪过些许黯然,立刻便恢复了沉静,他低声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和我说吗?或者问我什么?”

回答他的,是含章的依旧沉默。赵昱笑叹一声,又道:“可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缓慢而坚定地往前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到含章面前,将对方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中,含章无处可避,只能抬头看他。

赵昱的眼眸深沉,呈现剔透的琥珀色,眼仁里倒映出一个略显慌张无措的沈含章,然后他慢慢凑近,将她倔犟挺直的身体揽到怀里。

含章连手指都动弹不得,脑中一片茫然空白,只感到一个温热的怀抱拥抱着自己,鼻端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她闭上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两人初遇,喝醉的她绊到酒楼的地砖,被小九扶了一把,那时也是这样萦绕鼻间的微苦香气。原来一个不经意间,已经经历了这样多的事。

这样的温暖和呵护是那么让人依恋,对于冰冷许久的她来说,便如三月桃花暖阳,顷刻便能融冰化雨,这是她心底深处最最渴望的,几乎想要沉溺其中,再不苏醒,可含章还是挣了开,退到三步之外。

赵昱脸色本来微红,此时也不由得微微沉了眉头:“这就是你的回答?”

已然帝王,一言一行便都在不经意间带了雷霆之钧。含章却没有畏惧退缩,只道:“殿下错爱了。”

赵昱脸色微白,手紧紧握成拳头,道:“我都已经如此了,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含章有些艰涩地低声道:“可我对殿下并无情意。”

赵昱愣了一下,继而展眉一笑,他握住腰间那个浅蓝色锈蔷薇花的荷包,道:“若你对我无情,为何要把这个带在身边?”

含章看了那荷包一眼,先是诧异,继而细细一想便明白前因后果,思及几次见到赵昱时,他都习惯性摩挲这个荷包,显而易见是极为珍视的。她心中苦涩,咬了咬牙,摇头道:“这个是小六偷了殿下的荷包,因为喜欢荷包精巧,他才留下来的,和我并无关系。”

赵昱顿时一静,含章低下头,咬着唇等着他即将到来的怒火,任何一个男子,知道自己会错了对方情意,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怕都是会恼羞成怒的。而赵昱身为皇族,如今又登基为皇,这等错误只怕更是难以忍受。

她已准备好了迎接他的雷霆之怒,但出乎意料,赵昱并没有发怒,反而扑哧一笑,他悠然道:“沈含章,若不是我看到这个,只怕真要被你唬弄过去了。”他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片干枯的叶子放在手心,举到含章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穿心莲的叶子。含章的心剧烈跳起来,她的心事如此直白地被一片小小的叶子暴露人前,便像只柑橘被人剥开金黄的皮,撕下薄如蝉翼的膜,将那柔嫩橘瓣就这么展露,还是在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面前,她登时又羞又愧,满脸通红,只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偏生又动不了脚,含章紧紧咬住唇,直把唇边咬成雪白,最终,在赵昱期盼的目光下,她又缩回了蜗牛壳里,仍旧固执地重复:“殿下会错意了。”

赵昱又愣了一下,几乎气得想发笑,他将叶子小心装进荷包,抚着上面绣纹,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沈将军,这个荷包里的金锞子在哪里?”

含章愕然,抬头看去,赵昱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在淡淡发光,叫她几乎不能对视:“小六说那枚葵花金锞子交给你了。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东西,你是把它扔了还是花出去了?”

含章本来挺得笔直的肩背慢慢缩了缩,似有些佝偻,她犹豫着,沉默着,良久没有动作。赵昱极有耐心,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静静等着。

最终,含章认输般叹了口气,将手探进衣领,取出一条链子,正是那枚被小六打了洞穿好的金锞子,葵花形状的小锞子便如金坠子般轻轻晃动,闪着光。含章将链子取下,送到赵昱面前:“还给殿下。”

赵昱却不接,他笑道:“当初偷走了的,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还回来?”这话一语双关,含章的手久久悬在半空,又慢慢垂下来,她不再固执,索性直白道:“殿下看中我什么呢?”

赵昱温柔应道:“我看中的就是沈含章。”

含章哑然一笑,根本不信:“即便殿下今日有心,又有谁能保天,后天,永远都是如此?沈含章无才无貌,也没有什么劳什子妇德可说,只是一个跟着男人一起在阵地上摸爬滚打过的女子,即便有微末功劳也是不足道的。再者,我绝会不甘心当一个在后宫哀怨的嫔妃,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应付朝堂内斗,这样无能的我,拿什么去回应一个皇族中人,一个帝王?”

赵昱早已料到她会这般执拗,却不和她纠缠这些借口,直直问道:“那你回答我,你当真对我并无半分动心?”

含章一震,她茫然地捏紧了手上的金锞子,想要否认,却又开不了口,最后只得道:“我无法回应陛下。”

明明就要把这只蜗牛引出壳,但突然间,这蜗牛变成了石头,功亏一篑,她这一声陛下,似乎昭示了某种让他深恶痛绝的决心,赵昱只觉得她的执迷不悟几乎让人发狂,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你打算回应谁?”

含章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打算为军队尽一份力,将狄人赶出我大盛国土,并没有其他想法。”

“那将他们逐出之后呢?”赵昱追问。

含章迟疑一下,道:“若是狄族仍在关外蠢蠢欲动,我愿永生为将镇守北关。若是能将之击溃,使之不再是我大盛心腹之患,之后我希望能够卸甲归家,或者在有生之年能去四处走走。”

赵昱异常平静:“你宁愿去流浪江湖或者孤独终老也不肯回应我?”

含章默然,道:“我想要平静简单些的生活,这里不适合我。”

赵昱突然笑了:“平静?只怕你这辈子也平静不了。”这话略带了几分狠意,听得含章忍不住抬头看来,赵昱深深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祖父为国捐躯,是武将里的楷模,更有无数故旧部下,你父亲和兄长国难之时自尽殉国,亦被文臣清流们所推崇。如今沈家和薛家的声望之高,已非当日可比。沈含章,你说,如今的你,比起当日的李明则,难道不是如出一辙吗?”

含章心头巨震,她不敢相信道:“你怀疑我?你怀疑我会像她那样出卖这个国家?”她纵然有这许久的茫然和挣扎,甚至一度被仇恨所淹没,但却从不曾想过要和李娘子一样做出祸国之事,连一个念头都没有过。如今这样被诘问,她深感耻辱。

赵昱冷哼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高头:“不是我怀疑,而是事实如此。沈含章,即便我不追究,你觉得那些知情的人,知道李明则的恨和你的恨的人,会容忍另一个李明则出现的可能吗?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够去哪里?”他语气如此强硬,可眼神却是那么黯然无光,似乎透着乞求之色。

含章手脚顿时冰凉,她直勾勾看着赵昱,背心冷得开始发起抖来,几乎说不出话。

赵昱看着她,心里一疼,再无法伪装强势,手一动,转而将她深深按在怀中,不让她再看自己的眼睛,在这个不被她看到的情景下,他才能**心迹,低声道:“别这样看着我,沈含章。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你一直没回来的时候我有多担心,后来又过了一天你还是音讯全无,城破了,父皇死了,皇妹死了,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可唯独不知道你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害怕,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担心一个人,我后悔极了,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从一开始就牢牢把你锁在我身边,绝对不会让你出去冒险。”

含章木然靠在他怀里,她的耳朵紧紧贴在他心口,那剧烈的跳动清晰地传入耳中,如果说话可以有假,情可以骗人,那么这人不能控的心跳声,是不是说明了几分真实?

含章在微微颤抖,赵昱知道这是自己逼得太急,伤了她的心,他低头在她发间印下一个吻,“沈含章,你觉得我能放过你吗?这世间这么多人,只有你的虚弱无助、茫然无措、微笑快乐、悲伤难过才是真实的,只有你浴血杀敌的样子才会让我提心吊胆,在看过这么多个你之后,在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我还能移开视线去看别人吗?还有谁能像你一样吸引我的目光?”他们两个都是不善于表露情感的人,这已经是他说得最直白的情话了,如此无奈,却又如此情深。

含章依然不说话,颤抖越来越剧烈,赵昱知道她内心的煎熬和挣扎,不由更为心疼,他彻底屈服认输了,紧了紧手臂,道:“别这样,我不逼你了,你想去边关就去边关,想杀敌就去杀敌,但你要答应我好好保重你自己,别再受伤让我担心。还有,别轻易放弃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头发,恳求道,“五年,我们以五年为约,给你我一个机会,这五年你在边关杀敌,我在朝堂理政,如果五年之后,我们的心意都没有变,那么,你就给我一个回应,好不好?”

含章缓缓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又或是只过了一瞬,她慢慢,慢慢地点了点头。

……

赵昱在**崖山脚的军营里逗留了半日,又和主将及副将密谈许久,待到午后时分,便预备着动身返回盛军大营。他在的营帐里略坐了坐,忽见帐帘一动,一个瘦弱小兵闪身进来,单膝跪地道:“主人安好。”却是女子的声音,赫然便是那卢英。

赵昱手上端着茶,揭开盖缓缓吹了两口,淡淡道:“事情都办好了?”

卢英道:“我按主人吩咐的说了,她果然听进去了,解开了心结,主人真是料事如神。”

赵昱浅啜一口茶,摇头笑道:“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她心中赤诚,不忍看百姓受苦,若是她把自己的仇恨看得更重,那你纵然说遍一千遍,她也不会答应的。”

卢英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比之以前多了一重愉悦之情欣慰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她只觉十分匪夷所思,深深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位心机深重的人上人怎么会有这样像是炫耀自己宝贝一样的可笑行径,但又不敢多想,便恭敬应了一声,又道:“但看沈将军神情,似乎对属下起了疑心。”

赵昱一笑:“你这个计划本来就稍显仓促,有疑心也很正常。但连李莫邪都没有查出你的可疑之处,更不要说她了。再者,她挂念卢愚山,即便是觉得你可疑,但最后还是舍不得真的失去这一点慰藉。你不用担心,以后该如何就如何。”

“是。”卢英应了,最后又问,“那属下以后跟着沈将军,是否还和以前在李莫邪身边一样,需定时上报她的日常行为?”

赵昱没有立刻回答,帐内突如其来的安静里蕴含了十分的不同寻常,卢英心中不由一滞,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心里想着主人为那沈将军屡屡破例,前阵子更是发了疯一样找她,果然待她是不同的。

杯盖被轻轻放回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赵昱道:“不必了,你以后小心护着她,就如对我一样。”

卢英一凛,立刻放下另一条腿,全身跪伏在地,朗朗立誓道:“属下定不辱使命,必以命护她。”

……

十天之后,含章一身银甲,翻身上马,带了五千兵马前去支援陈友道,之后不久狄军被反击的盛军一截为二,一部分在京城以南被合围,一部分退守至北方的城池,但仍不肯轻易后撤。

原本各地军中不肯勤王的李家旧部及一些有异心的势力,有的被新君以雷霆之势夺权就地格杀,并迅速任命了新的主将,而那些索性揭竿而起犯上作乱的,则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平定。

淳龙二年这一场由二王之乱诱发的动乱几乎波及了全国,国内的乱局直到次年宁徽元年夏才得以最终平定,而将狄族驱逐回草原后,双方都大伤元气,盛军花了足足五年时间才得以恢复生息,并由陈友道挂帅,郑守安、沈含章、朱嘉、李助国、方其胜、韩苞等诸将领兵,于宁徽六年秋在狼口坡大败狄军,狄汗败死,王子拼死突围,东狄皇庭仓皇北移三百余里,盛朝收复了大片自太宗以来被侵占的失地,国境北移百余里,从此近百年内,东狄不敢再犯盛境。

而这一切的最初那一天,含章只是平静地跨上马,和郑将军、朱嘉及李明则告辞,带了五千兵卒北上。

军中一时物品不足,只发下白布腰带,士兵们围在腰上,便是为先帝服国丧,众人心中都有着悲壮哀情,人人肃穆。

行军不过十数里,就听得有人哇哇大叫:“沈将军,沈含章!”身后官道旁的树丛里窜出个灰影子,那人高声叫着就要冲过来,士兵们哪里容得别人这样直呼主将名讳,便有人上前将他架开,那灰不溜秋的人直着脖子叫唤:“沈含章,你说了带我一起杀狄人的,不能不认账!老子连山贼都不当了,你再敢不要我我就……反正你不能不要我,你都收了我的剑了,怎么能不要我的人?!你不能始乱终弃!”

士兵们本来不知前因后果,听得稀里糊涂,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哄然大笑。卢英脸色一僵,待要上前喝止,含章伸手拦住了她,轻夹马腹,良驹善解人意,立刻小跑着到了那被架住的山贼面前,士兵们渐渐停住声音,安静看主将行事。

含章仔细看去,果然,这人正是当日那个韩苞,士兵们已经将他放开,他抬着脖子立在当地,气鼓鼓地瞪着含章,她轻动着马缰,马儿慢悠悠绕着他走了一圈,马尾轻甩,正巧甩在他后脑上,韩苞全副精神都在含章身上,没提防身后,便这一甩吓了一跳,几乎没跳起来,众人看得又是哈哈大笑。

韩苞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在地。

含章冷眼看着,冷冷的声音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韩苞一愣,察觉到有谱,他立刻回道:“我叫韩苞,家里是玉京西拐子巷里的跌打馆,会点拳脚。后来狄人入侵,杀我爹娘,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就在外面跟着流民做点……小买卖。”最后三个字颇有些迟疑。

这流民的“小买卖”到底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便有人扑哧笑出声,甚是轻蔑。

含章眼角淡淡扫了眼队伍,并未制止,只是又问韩苞:“你既然已有着落,为何又要来参军?为了衣锦还乡还是升官晋职?”

韩苞道:“当然是为了报仇!我和他们有杀父杀母不共戴天的仇,我不参军谁还有资格?!”

含章冷笑:“那杀完了呢?他们杀了你家两个人,你杀他们两十个人二百个人?那你的仇报完了之后呢?”

韩苞一愣,他只想着自己要给父母报仇,而报仇最佳途径就是入伍为兵,至于报完仇之后还当不当兵,实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卢英打马过来,冷嘲道:“我大盛兵卒,从入伍、甄别、分队、训练,无不经过一番磨练才能成军,你以为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韩苞傻住了,他平常从不关心这些,哪里知道参军还有这么严格的一套规定。含章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拉动缰绳,纵马离开。

韩苞似乎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他一个机灵,立刻扑上前拉住她的马嚼头,道:“等等,等等,我还是要参军,我不仅为了我爹娘,为了我自己,我还要为别人,为我的邻同乡,为我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朋友什么的。”

含章停住手,回看他,神色凛然:“哦?你可知战场上凶险万分,狄人更是凶残无匹,说不定你第一次上去就丢了性命,连一点功名都没有挣到,从此再没有人记得你,你的忌日没有人烧纸焚香,孤零零化作孤魂野鬼在世间飘**,即便是这样,你难道还要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去死吗?”这番话不仅韩苞一个寒噤,连军中许多人听了都心头一惊,继而自问。

韩苞攥紧缰绳,只觉得胸腹间**漾着豪情万丈,他大声回道:“为什么不?我当流民流落已经是万分受罪,我虽然还没有子女,却也有侄子侄女,我怜惜他们,怜惜其他所有的孩子,也怜惜别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让他们不要再遭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再不要忍受这种被狄族侵占残杀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沦为流民的苦,从此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为了这,就算是付出这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士兵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豪气的话语余音在人群上空**开,众人听得屏息噤声,连先前嘲笑过他的人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含章顿了顿,面向军士们大声问道:“你们都听清了?!”

“是!”众口齐声奋力高喊,声震旷野,激起一片回声。

“很好!”含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韩苞:“你既然不是正规途径参军,那就先做我的亲兵吧,等你熬过了第一场仗,再看哪个百夫长肯收留你。”又对最近的一个百夫长道,“给他一把刀,从我军饷里扣。”那百夫长痛快应了,随手将手里的刀抛了过去:“兄弟,接着!”

大盛的亲兵有两种,一种是由从军中选拔优秀士兵分配给将领们的;还有一种是将领们自己私募的。后一种严格来说是将领的私卫,一应开支都由将领私人支付,这类私卫一般只为将领做私事,并不一定跟随上战场。两者来源不同,待遇及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有不同。目前看来,沈将军打算让这个韩苞领后一种的事,干第一种的活。

但这些韩苞这个倒霉蛋现在还不知情,他喜滋滋地接过刀,跟在含章马后就要往前走。

“慢着!”含章约住马,似笑非笑地看了韩苞一眼,看得他寒毛都竖了起来,如临大敌。

含章又问那百夫长:“胡言乱语,污蔑主将的,该当何罪?”

百夫长一愣,不知是何故。韩苞脸上笑容一僵,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含章。含章不为所动,冲百夫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答。

百夫长立刻顺从答道:“轻则鞭,中则军棍,重则杖毙。”

韩苞目瞪口呆。含章十分满意:“很好。亲兵韩苞出口胡言,有辱主将,念在情节尚轻,就鞭二十再上路吧。由你行刑。”

百夫长不敢再犹豫,立刻点头:“是。”

含章最后淡然扫了全军一眼,按了按腰上挂着的韩家宝剑,转身驱马去了队伍最前头。卢英看了看韩苞,忙跟了前去。

韩苞瞪着这个拿了自己传家宝又要给自己赏鞭子的无耻小人走远的背影,慢慢转过身,哭丧着脸看着百夫长,小声哀求道:“大哥,你打轻点,兄弟我身体弱,别还没出发就交代了……”

百夫长拍拍胸脯:“兄弟你算求对人了,哥哥我入伍八年,施刑过的不下两三百人,手段熟练着呢,保管让你舒服得像被小风吹着似的,就算打完了就从直的变成横的,那也一定是能再站起来的,绝不会爬不起来……”

他还在絮絮叨叨,韩苞一呆,登时很想仰天长啸,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呀,才得这个报应!

含章驾着马小步跑着,她唇角慢慢勾起一道微笑,迎面就是初升的日头,终于迎来了春日,白雪尽融,去岁枯萎的春草再度萌发,无论经过几度轮回磨难,纵然曾被摧折焚毁,只要这地上的人还在,心还在,便能如春草重生般,度开新的希望。

嘿嘿嘿,这就是正文啦,后面还有番外,讲以后的事情,目前暂定两到三个,很快就会放上来的。

本章在今晚还会在作者有话说放后记,所以看到再次请勿意外。

多谢各位朋友一直以来的关注和爱护,你们是这本得以完结的动力,╭(╯3╰)╮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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