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飞机即将落进虹桥机场跑道的时候,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正迎来又一个瑰丽绚烂的夜晚。无边无垠的灯海绵延起伏着,波光粼粼中渐渐显露出建筑物的轮廓来,一条条的灯带在这些黑黢黢的轮廓间穿行,慢慢地粗壮起来,宛若橙红色的水笔刚刚画过,在薄纸上洇开来。建筑物也越来越清晰,看到屋顶,看到屋顶下的窗户,看到窗户里透出暖暖的光。
伴随着“噔”的一声,这架波音777稳稳落地了,刹那间巨大的摩擦声振颤耳鼓,不过很快就跟着飞机速度降下来而消失了。陈锋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时针和分针指向了大约九点二十分,舷窗外恰好看得见机场名字巨大的霓虹灯。
陈锋这几天的时间很紧凑,两天的会议已经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赵凯和顾晓菲乘坐一大早的高铁回上海了,因为要借这次机会顺带拜访两个客户和一家经销商,陈锋自己又马不停蹄地在北京忙活了一天。完事后还不得已推掉了经销商薛总的饭局,拉着箱子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首都机场。因为第二天就是周末了,他想着尽早回来,明天可是女朋友王盈盈的生日呵。
在上海这样偌大的城市里,茫茫人海中与自己能有交集的人其实少之又少,当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加上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几年下来你可能连住在自家对门的邻居叫什么都不晓得,所以看起来信息发达,人们的生活圈子反倒很局限。
公交地铁上日复一日的来来往往,陌生人之间极少会闲聊答茬,最通常的情景就是低头一族划拉着手机,或者用一根耳机线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居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家庭,碰面多了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或问候一声刚回来或要出门之类,真能聊上一会儿,甚至呼朋引伴的,都是些到了跳广场舞年纪的阿姨们。
技术的进步不断地带给人们更多的便利和享受,也深刻地改变着社会形态和人类生活,电视上相亲节目的火爆和各种各样交友网站的泛滥,恰恰说明这是一个患上了沟通贫弱症的时代。旧有的传统被一一打碎,新的模式却没有很快建立起来,于是乎剩男剩女就像雨后的春草,恣意地生长起来。
陈锋在认识王盈盈之前,也过了三四年的单身狗生活。一个外地男孩工作在上海,父母不在身边,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亲戚之类的,生活的全部几乎就是在上班的地方和租住的地方之间来回奔波。若是在以前,单位的大姐们,邻居的阿姨们,早就有人热心地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呀,这么好的小伙子,介绍个姑娘给你认识好不好,什么亲戚家的侄女呀,同事家的表妹呀,和你蛮般配的嘞,如此等等。但是这样的场景似乎很模糊很遥远了,有还是有的,不过非常少了。
陈锋在上大二的时候,交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也是东北人,和自己同一届,管理系的。俩人在刚入学时的东北同乡联谊会上见过,不过不算熟,直到第二年欢迎学弟学妹的同乡会上,这个女孩成了组织者,陈锋被叫来帮忙,一来二去就谈上了。这是陈锋的初恋,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校园里,留下过许多美好的时光。
毕业后,陈锋幸运地进了上海一家国企,女孩的家庭情况很好,联系了英国的学校让她深造。女孩起初不想出国,她要在上海找工作,和陈锋在一起,可最终拗不过父母,依依不舍地走了。开始俩人还频繁地QQ呀Skype呀,互诉着思念,互聊着各自碰到的种种新鲜事儿,可渐渐地女孩联系陈锋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聊没几句就急着下线了。陈锋憨实,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怎么啦,女孩总是说课程多了特别忙什么的,所以也没往多了想。有段时间女孩几乎一个月都没上QQ,陈锋打电话过去,女孩说她生病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再后来女孩主动联系陈锋的时间间隔越发得长了,话也没有以前多,有时候只是听着陈锋讲话,自己很沉默,陈锋也感到蹊跷,问她又不说。直到有一天,女孩主动向陈锋承认,她在英国认识了一个男生……
那几天陈锋的脑子一直处在懵懵懂懂中。他对她真得很用心也非常信任,甚至当听到她要去英国的时候,都没有丝毫的担心会怎样怎样。女孩说不想出国,要留下来的时候,还是陈锋劝说她别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也不该辜负父母的期望。女孩后来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分别的时候她紧紧搂着陈锋的脖子,哭着说要他等着她回来,陈锋答应说好。
女孩走了,一声飞机的轰鸣,从此万里之遥。有要好的同学就骂陈锋傻,说这一去十成有九成你俩得黄了,陈锋却不信这个邪。这个只谈了一次恋爱的男孩,对爱情充满着许多美好的想象和憧憬,况且三年里两人在校园里留下的数不清的足迹,在陈锋的回忆里都是温馨和甜蜜。他还没有清晰地设想过和这个女孩的未来,但也没有过哪怕些微的担心,什么样的事情会把他们分开。他和她曾经是那么纯真地享受着爱情的快乐,从未意识到一旦撞进现实的空间,许多东西都会支离破碎。
陈锋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大脑,最后他决定放手。和女孩最后一次通电话,他祝福她幸福快乐。女孩在电话那头又哭了,说陈锋是个好人,是她对不起他。陈锋反倒安慰她,装作很洒脱的语气连说自己不会有事,要女孩在异国他乡好好照顾自己个儿。
有一个来月的时间,陈锋情绪很低落,每个晚上都情不自禁地翻着以前的相册,还有电脑里的照片,每一张都能勾起一段画面,象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反反复复在眼前闪现。陈锋突然间迷上了那些哀伤的情歌,张学友的《吻别》,反反复复听了几百遍,以前听这些歌是觉得好听,现在却听得泪流满腮。嘴上说要放下,心里面却依然牵挂,这种不能割舍的情感难以自拔,正一刀一刀地割伤自己的心。陈锋开始酗酒、抽烟,他试图麻痹自己,想努力忘掉一切,却发现忘记竟然好难好难。
陈锋的好哥们,同班同学周磊看不下去了,主动搬来陈锋租的房子陪住了一段时间。周磊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父亲开公司,在苏州昆山还有一家工厂,周磊毕业后不想找工作,要自己创业,父亲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先历练历练。那些天陈锋要喝酒,周磊就陪他喝,陈锋抽烟,周磊也陪他抽,反正陈锋干什么作践自己的事儿,周磊都陪着他干,就是不劝他。突然有一天,陈锋说他再不能这样下去,要振作起来,要快乐地生活,要对得起自己,要对得起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人说时间是治愈失恋最好的药,这话放在陈锋身上也毫不例外。渐渐地陈锋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闲暇的时候和在上海的同学聚聚,或者单位的同事们一起搞些活动,忙碌,倒也充实,慢慢地放松了,进而释然了。有时候周磊他们故意提到那个女孩的名字,陈锋自己也会不经意地想起,但已经没有那种灼心的感觉了。不过,有个坏习惯却持续下来了,吸烟。还好,陈锋现在也只是偶尔吸上一支半支,倒没什么瘾的。
陈锋加入罗德里克的第三年,公司加盟中国希望工程计划,参与援建贵州偏远山区的一所希望小学,员工个人也可以自愿贡献爱心。陈锋与几个同事还额外参加了结对帮扶计划,就是每年出资两千元,帮助一些贫困家庭的孩子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
几个月后正赶上公司的outing,陈锋和几位爱心同事们商量,决定放弃公司组织的旅游,利用这段时间去一趟贵州,亲自看看这些孩子们。这个倡议得到了公司工会的赞赏和支持,同意他们把贵州之行也列为这次员工旅游的一条线路,这意味着陈锋他们的旅行费用可以使用公司outing的经费。
几人从各自的城市飞到贵阳,约齐后又乘长途汽车,再搭当地老乡的农用车,几经颠簸来到了黔西南大山里的苗乡。这是陈锋第一次到达这么偏远的地方,一路上很辛苦,却也很兴奋。陈锋同行的伙伴中有人曾在农村长大,但也是交通便利、资讯发达的地方,相比起来,古朴的村寨、原始的生态,这里的一切都象是另外一个世界。
因为出发前做过沟通,阿依小学的韦校长已经等在那里,热情洋溢地迎接陈锋他们一行人。这是一个额头和脸上刻着皱褶、双手落满了老茧的布依族汉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裤管还卷在小腿上,一双黑胶鞋上沾满了泥土。如果不是穿着件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只圆珠笔,你丝毫不会怀疑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而韦校长也的确算半个农民,因为学校缺乏经费,他和这里的老师们不得不自己开荒种点土豆和蔬菜,甚至还养了一头猪和几只鸡。
新建的希望小学已经开工了,一大块平整过的地面上堆着水泥、钢筋等等建筑材料。几个工人忙着挖掘地基,另一些人正在从一辆小型卡车上往下卸石料,工地边上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一幢蓝白相间的三层楼,楼前面的操场上一边一个篮球架,这应该是在建校舍的效果图。工地旁边不远处就是阿依小学现在的教室和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十多间山石砌成的平房排成一排,灰白的墙,黑的茅草屋顶,看上去斑驳破旧,到处有修补过的痕迹。韦校长很真诚地感谢陈锋他们能来,还喜气洋洋地说下个学期孩子们就可以在新教室里上课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便听见那边叮铃铃地响,随之有喧闹声传来。校长说是到下课时间了,就见一群男生女生从教室里嚷嚷着疯跑出来,在坑坑洼洼的泥地操场上追逐玩闹。三个老师模样的人跟在孩子们后边,向校长他们走来。其中一位女老师,中等个儿,身型纤弱,上身穿浅灰色的圆领衫,下面是有些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一把马尾翘在脑后,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左右。校长给陈锋他们和三位老师互相做了介绍,然后特别骄傲地指着女老师说,小王老师可是上海来的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是来我们这儿支教的。
“您是上海来的?”陈锋有种突然的惊喜,脱口问道。
“我叫王盈盈。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小王老师大大方方地答道,声音很柔和却透着明亮,清秀的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
“我叫陈锋。”陈锋自我介绍道。
“小王老师,陈先生也是你们上海过来的呢。”校长说。
“我知道。”王盈盈微笑着说。
“啊,您知道我?”陈锋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啊,杨金妮是我班上的学生呀。”王盈盈说道。
杨金妮正是陈锋资助的那个孩子。原来王盈盈除了在阿依小学教语文和英语,还兼了一个班的班主任,杨金妮就在她的班上,所以先前在资助材料上看到过陈锋的名字,只是今天才见到了本人。
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个子很高,目测有一米八以上,一身宽松的灰绿色运动旅行装,脚上是深棕色登山鞋,穿着很像自由行的背包客。方正的面庞,浓眉大眼,鼻子挺扩,头发不短不长整整齐齐的,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说话时眼神专注而谦恭,给人很容易接近的感觉。
王盈盈上下打量了陈锋不过几秒钟,陈锋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部的颜色微微起了点变化。他是做销售工作的,同事和客户也有不少是女性,所以绝不是个在异性面前含羞的人。可碰到王盈盈的目光,不知怎么了,陈锋莫名地在心里有一丝慌乱。王盈盈看到陈锋的样子,仿佛受到了传染,脸上觉得热热的,赶紧把眼睛躲开了。
“咱们别让客人站在这儿,这样太怠慢啦。赶快进屋休息休息,这么远的路程,一定很辛苦的。”韦校长忙忙地招呼众人到办公室,一边吩咐着一位男老师打点开水来。有几个学生从操场上跑过来,趴在窗户边好奇地向屋里张望,拿着暖壶进来的男老师把他们呼喝走了。
校长的办公室不大,靠里面一张单人床,贴着墙,床的对过是一张桌子,桌子的旁边紧挨着两个木头柜子,摸上去有些摇晃的两把凳子摆在桌子跟前,这些东西已占去了房间大半的空间。韦校长抱歉地说着条件有限实在太委屈客人了的话,拿手拍拍单人**已经洗得发白的蓝条格子的床单,招呼大家坐在床边上。这时候,王盈盈和另一位老师正从别的屋子又搬来了几把凳子和椅子,礼让着众人都坐。
“校长您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不累的。要不先去看看给你们带的书吧。”陈锋的一位女同事提议道。
“是啊,去看看吧。”陈锋也附和道。
“你们还带了图书过来?”王盈盈惊喜万分。
“我们想着反正来一趟,之前听说孩子们缺少课外读物,公司工会就号召员工捐了一批。有的同事的孩子长大了,前两年读过的书放在家里也没啥用,就都拿出来了,其实绝大部分都还很新呢。”女同事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我们另外也买了一些新书,都是最近出版的。”陈锋补充道。
“哎呀,这可太好了,太感谢你们啦!”韦校长激动得眼角都湿了,拉着陈锋他们的手直鞠躬。
说着话众人又走出校长的办公室,门口依次立着陈锋几个人的大拉杆箱。陈锋放倒了一个箱子,刺啦一声拉开了拉链,掀开来,就见整整齐齐码放的全是书,满满当当一箱子。
“那几个箱子都是。”陈锋用手指着说道。
“啊?这么多?”韦校长很惊讶。
“那你们的行李……?”打水的男老师有些疑惑。
“噢,我们自己没带很多行李,一些换洗衣服都背在包里。”女同事解释道。
“太辛苦你们了,这么多书很沉的,路上一定很受累的!”韦校长感激涕零地说。
“我们原本想发运,又担心快递可能还送不到这里来,所以就自己带过来了。好在一路上飞机、火车、汽车帮我们运,真正需要自己搬弄的时候也不算多。”陈锋用很轻松的口吻说。
“我们直接放图书室去吧。”王盈盈向校长建议。
“咱们学校有图书室?”陈锋的同事小小有些意外。
“是的,上面教委统一要求每个学校都要设立图书室。不过我们的太简陋,也没几本书。”韦校长脸上挂着一抹歉意般的窘迫回答道。
大家七手八脚把几个箱子都拿到图书室。
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屋子,几个木头架子上的确空空****的。仅有的约二三十本大小不一的书,一字排开斜放在一个六层的展示架上,看上去发黄发旧了,有的已经卷边,也有的破了皮粘补过,很明显,应该是被翻看无数遍了。
陈锋他们这次带来了将近三百本书籍,各式各样的。有儿童文学、四大名著青少版那样的小说,有科幻、漫画、历史、地理、益智游戏那样的课外读物,有大家说英语、奇妙的数学那样的入门教材,还有一些帮助教学的辅导材料、字典词典等等。
王盈盈高兴地笑成了一朵花,直说你们想得太周到了,她原本打算假期回上海的时候采购一些这样的书的,没想到现在陈锋和同事们就送过来了,而且远远超出了她的期望。她对校长说有了这些书,可以搞起一个像样的小图书馆了。
接下来陈锋和同事看望了阿依小学的孩子们,送了一些学习用品,也见到几个结对帮扶的学生本人。杨金妮是个有点腼腆和害羞的小女孩,说话细声细气地,但很有礼貌,而且特别懂事。王盈盈说小金妮还有个弟弟刚上一年级,也在这个学校。半年前一次山体滑坡,滚落的山石不幸砸坏了杨爸爸的一条腿,一下子使这个本来就艰难过活的家庭陷入困顿。金妮的母亲打算让两个孩子辍学,可金妮哭着求母亲要让弟弟念书,她不念了在家帮忙干活。也是机缘凑巧,希望工程项目让陈锋选择了杨金妮作为资助对象,才使这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得以继续留在了课堂里。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孩子们不上学。杨金妮的母亲一定要请陈锋和王老师到家里吃饭,盛情难却,陈锋也不好再三拒绝,就答应了。快到杨家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拄着那种自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迎上来。陈锋料想他就是金妮的父亲,紧走几步上去扶住他。王盈盈拉着金妮的手,原本和陈锋并排走着,这时也快赶了几步跟上来。
金妮跟父亲说,这就是上海的陈叔叔。杨爸爸激动万分,不住地给陈锋鞠躬,连声叫着恩人,说陈先生您和王老师都是好人呐。陈锋好一阵子客套,方才扶住了这个生活坎坷满身沧桑的男人。走近院门的时候,杨爸爸就扯着嗓子喊自己的老婆,要她快来迎接家里的恩人。
金妮的爸爸妈妈其实比陈锋大不了多少,山里人结婚都早。可艰难的生活境遇和风吹日晒的劳作,使这里的人普遍显得苍老。实际上他们很乐意让子女上学,期望他们将来能走出大山,能有出息,不要像父辈一样永远窝在这穷乡僻壤里。但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时候恨命运不公,有时候又慨叹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儿女应有的未来。
吃饭的时候,杨家两口子一直满怀歉意,说没啥好东西招待恩人。陈锋自然也安慰他们别介意,他觉得很好的,都是山里的东西,很好吃而且绿色环保,是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吃不到的。杨爸爸就说上海好啊,村里也有人外出打工,回来说大城市如何如何好。他本来也打算出去闯闯的,没料到现在这副模样,想都不敢想了。陈锋和王盈盈就劝他不要灰心,小金妮很聪明,这么点年纪就很懂事,一定要让姐弟俩好好读书,有了知识开阔了眼界,将来会有好的前途的。
两天以来的接触中,陈锋也知道了王盈盈的一些情况。这个来自江西九江的姑娘,刚刚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顺利地考取了古汉语文学研究硕博连读的研究生。她自愿申请延迟一年就读,报名到偏远的贵州山村支教。导师很支持她的决定,院里也破例批准了。盈盈的父母开始很担心女儿,但知道她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最终尊重了她做的选择。
走回阿依小学的路上,陈锋对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很是敬佩,而且心生好感。想着自己资助杨金妮的举动,起初还是有点自豪的,可比起王盈盈来,现在的他感到有些惭愧。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如此遥远的大山里的人们,和他会有什么关联,更不可能想到今天能来到这里,耳闻目睹他们的故事,还能奉上绵薄之力。再想到自己还在大学校园的时候,读书之余,好像就剩下虚度光阴了。
“陈先生在想什么呢?”王盈盈突然问道。
“哦,没,没想什么……”陈锋有点慌乱地答道。
“是吗?”王盈盈咯咯笑起来,笑声特别好听。
“就叫我陈锋吧,我也不叫您王老师了,称呼您的名字可以吗?”陈锋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还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极不流畅。
“好啊,没问题,陈锋先生。”王盈盈笑得更大声了。
“哦,你……”陈锋有点窘,脸腾地红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唐突了?”陈锋不好意思地说。
“当然没有啦,我开玩笑的。就叫我盈盈好啦,陈锋。”王盈盈露出顽皮的表情,他发现这个东北大男人好可爱,居然还会脸红,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
两人渐渐地聊开了话题,从各自的家乡,到各自的学校,再到陈锋工作的外企,从社会热点,到兴趣爱好,王盈盈发现陈锋其实蛮能说的,而且知识面很广。特别是聊到盈盈的专业方面,陈锋能触及的深度和一些独到的见解,让这位文科学霸女孩也很吃惊的,直呼要改变对理工男的传统印象啦。陈锋却很谦虚地说,不过是因着个人兴趣,平时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实在是班门弄斧,献丑了。又说起学理工的学生,的确有一些人文科方面的素养老厉害了,自己这点水平真算不上什么的。王盈盈说反正我没见着几个,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很牛的。
有了共同喜欢的谈资,就发现时间过得好快,脚下的路程好象也忽然缩短了似的,竟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阿依小学。这里的工人们没有什么周末休息之类的讲究,十多个人正在工地上忙忙碌碌着,要把新学校的设施尽快建好。除了王盈盈,韦校长和其他老师都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周六日他们通常都要回自己的家,帮家里干些农活。因为这两天陈锋他们来访,韦校长特意留下来陪大家,还自己充当向导,带大伙爬了附近最高的一座山,让陈锋他们领略了一番黔西南美丽的自然风光。这里还未曾大规模开发,游玩起来自有一种野趣的享受。
离开的时候,陈锋和韦校长、王盈盈都互留了电话,王盈盈还主动加了陈锋的QQ号。陈锋跟校长说,希望保持联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和同事们都会尽力的。校长握着大家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又反复叮嘱一个年轻的当地村民,开车要慢点,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个小伙子是负责送陈锋他们到镇上长途汽车站的。
看着阿依小学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地模糊起来,韦校长和他的师生们还一直站在那里挥手。陈锋的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三魂七魄有一魄没有跟上来一样。他不是很清楚因为什么,或许是韦校长,他们在如此艰苦的地方坚持办学非常不容易;或许是杨金妮一家,生活对有的人到底是磨难还是考验;或许是王盈盈,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子,却有勇气和毅力做这样的选择。或许,这些都有……
几个月后,陈锋利用一次到贵州出差的机会,再赴阿依小学,他又带了一些王盈盈和老师们想要的书。学校的新楼已经矗立起来,只是还缺最后的装饰,有几个工人正忙着粉刷颜色。楼前光洁平整的水泥操场,崭新的篮球架下,一个男老师正带着十多个学生上体育课。
自从上次来过以后,这里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绵延重叠青翠的群山,山腰上白墙黑顶的学校,学校里的杨金妮同学王盈盈老师,韦校长和他所有的孩子们。陈锋特意休了一周年假,他跟校长商量能不能让他给孩子们上几次课。王盈盈在这里支教一年,自己做不到那样,能有几天也是好的。韦校长听了非常高兴,当然是立即就应允了。
从阿依回到上海,陈锋一直和王盈盈保持着联络。他们互相很能聊得来,两人都有点相识恨晚的感觉。陈锋的专业她是一窍不通的,所谓隔行如隔山,可自己的专业陈锋懂的还真不少,王盈盈甚至觉得某些问题上陈锋比她的见地好。陈锋原以为,可以直接考取硕博连读的学生,即便不是书呆子也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个儿关进图书馆的怪咖,可王盈盈完全颠覆了这一点。慢慢地,俩人在无线电波上的话题越来越多,高大上的世界观,接地气的碎碎念,网络八卦,时尚风潮,都成了千里之外相互期待和想念的载体。
陈锋精心地编排了几堂课程。第一堂课,他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孩子们讲电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大坝修起来可以用水库里的水发电。电有很多很多的用途,譬如可以在晚上照明,可以让工厂的机器转起来,可以代替木柴和煤炭烧火做饭,住在很远地方的人可以互相打电话,甚至可以通过网络随时看到对方。陈锋有一点点的美术基础,他边讲边把一些东西在黑板上画出来,显得形象直观且浅显易懂。陈锋告诉孩子们电也是会有危险的,所以要学会安全使用它,还应该节约用电,资源是有限的,要保护好我们的环境。陈锋对孩子们说,你们将来要学习更多更多的知识,就可以把家乡建设得象城里一样好。
第二堂课,陈锋准备了一些游戏。其中一个游戏,根据人数他把孩子们分成五个组,每组五个人。陈锋让孩子们自己选一个人当组长,然后发给每位组长一张同样大小的纸,要组长带领组员折纸飞机,每个组员至少要完成一个,限定时间三分钟。最后每组以折的飞机多少各得三分、两分和一分,以飞机能飞的远近再各得三分、两分和一分,加起来就是每组的总得分。这个游戏大受欢迎,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陈锋告诉校长,这个小游戏看似很简单,其实可以启蒙孩子们的选举意识,锻炼组长的组织能力,考验根据规则如何制定赢的策略,培养孩子们的团队合作精神。游戏结束后,陈锋给赢得比赛的组发给优胜奖,当然也设立了一些单项奖,让每一个同学都感受到参与的快乐和激励。
陈锋的课孩子们非常喜欢,别的班级也纷纷要求校长,他们也要上这些课。陈锋自己也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好的效果,起初还担心过同学们是否有兴趣,自己能不能上好,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象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站上课堂过,唯一的经验是工作中给客户培训或者讲解技术方案。
这一周的时间,阿依小学所有的班级都听过了他的课。陈锋还不断地更新了一些内容,譬如又想了几个不同的游戏,而且教给孩子们怎样从这些游戏里学到东西。虽然辛苦和忙碌,但陈锋觉得很高兴,有点小小的成就感,比他平常签了大订单还要兴奋。特别是王盈盈老师一副很崇拜他的样子,让陈锋的心里甜得象打翻了一万只蜂蜜罐子。
大山里的夜晚,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天空上数不清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不知道从星星那里,是否能看到地球也眨着眼,是否能看到地球上有两个人,他们第一次挨着坐得那么近。山风轻轻拂过,撩起王盈盈额角的一缕头发,一飘一落的。这画面是那么得美,衬着夜色的背景,象一幅精致的剪影。剪影里细细长长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子,微微翘起的双唇,勾勒出一张出尘脱俗的脸型。这张脸楚楚可人,在一轮圆月和满天星辰的映照下,透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将近半年来的支教生涯,尽管让这张脸也带了点山里的颜色,却更显得温暖可爱富有生气。
“你在看什么?”王盈盈有些羞涩地说。
“噢,没,没看什么……”陈锋有点慌乱,眼神赶紧躲开了,盯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不知该怎么放,使劲搓着。
王盈盈咯咯地笑起来,她越来越觉得陈锋这个人好有意思的。给孩子们上课时有板有眼的,讲述的时候能够侃侃而谈,节奏不紧不慢,互动的过程很会掌控场面,带动每个人参与,可私下里又像个腼腆的大男孩。
这几个月通过网络和电话的交往,王盈盈知道陈锋是很健谈很开朗的那种人,聊到特喜欢的话题,口齿很伶俐的。现在坐在一起,而且就他们两个人,莫非……
“陈锋,真的没想到哦,你很会讲课的。”王盈盈有意找话题。
“也没什么,我提前做了些准备,还是特怕讲不好。我可是第一次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陈锋说。
“很好呵,而且不光是我觉得,你看孩子们都很喜欢。”王盈盈冲着陈锋翘起两个大拇指。
“陈锋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连你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呢。按说我一直都在学校的环境的,演讲比赛啦,辩论会呀,论文答辩呀什么的,自己挺能应对自如的。可第一次面对这些孩子,刚上讲台都紧张死了,后一秒就忘了前一秒说过什么。我一直觉得第一堂课肯定是一塌糊涂的,可韦校长人真好,他倒夸我讲得不错,我知道他是鼓励我。”王盈盈说。
“现在是你鼓励我,对吧!”陈锋笑着说。
“哦,什么?”王盈盈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两只小粉拳头噼噼啪啪地敲在陈锋的肩膀和胳膊上,一边嚷嚷着:“陈锋,你好坏呀,竟然也耍起贫嘴了!”
陈锋突然伸过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王盈盈的一只拳头,笑意暖暖地看着王盈盈噘着小嘴、满脸绯红的样子。王盈盈推开着陈锋的手,却不是很用力,陈锋干脆把她的两只小手都握在自己宽厚的掌心里。王盈盈便不再挣脱,扭着身子,低头对着膝盖,却用眼角的余光往陈锋这边瞟了一眼,脸上仿佛盛开了千万朵桃花。
“盈盈,我,我喜欢你。”陈锋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来,自己感觉到心脏要跳出嗓子眼了。
一时这山野的夜晚好安静好安静,星星们停止了眨巴眼睛,风儿也住了脚步、屏着呼吸,全世界仿佛只听得见咚咚的心跳声……
“我也是。”王盈盈俯首低眉,羞答答地说。
陈锋大喜过望,兴奋地一跃而起,使劲地振臂挥舞。而后他一把拉起王盈盈,攥着她的手腕,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真的吗?盈盈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王盈盈微微仰着脸,眼波**漾,看着陈锋满是期待和紧张的眼神,温暖地说:“我愿意!”
陈锋觉得像做梦一样,太高兴了,太幸福了!他牵着她的手,对着漫天星光下远处的山峦大声喊道:
“王盈盈,你愿意做陈锋的女朋友吗……?”
“我--愿--意……!”
“先生,您到了,赤峰路密云路,刷卡还是现金?”出租车司机转过头,询问坐在后排的陈锋。
陈锋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旁边一盏路灯白晃晃的光,从风挡玻璃毫无顾忌地穿进来,恰巧有些刺眼。他偏过头看了看车窗外,往前几步路就是小区门口了。
“刷卡。”陈锋从兜里掏出一卡通递给了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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