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有客来
夕阳西下,柔红的阳光照得玉宫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灿金色琉璃瓦闪着粼粼的光,好似一大片波光闪耀的池塘。
一辆丹漆彩缦、云头饰顶的双驾马车慢慢驶出玉宫,后面跟着十几骑排列整齐,神情庄重的御林禁军兵卫。
含章端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发出的单调辘辘声,车后的御林军十几匹马几乎统一了步调,整齐划一地踏在玉宫的金砖地上,显然极为训练有素。
临近宫门,高高的门墙遮住阳光,车内一暗,前头驾马的禁军兵士在出示进出宫门令牌,含章微微拨开一点朱红虎纹绣带的窗帘,大开的朱漆高门上横九竖九密密麻麻九九八十一颗拳头大的镀金铜钉,排了足有一人高,守门的兵士们穿着锁子甲,把着腰刀不苟言笑。足显皇家威严。
盛朝玉宫南宫外墙有门五,其中朝阳门为文官进出,建始门为武官进出所用,另有命妇女眷出入的迎仙门,在宫城的西城外墙。
今日早起入宫门是随着袁信走的建始门,而出宫,虽只是自己一个人,却也是这座门。
是建始门而非迎仙门,这便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料想不要半日功夫,这事便能传遍整座玉京。
马车出了宫门,稳稳驶过车水马龙的喧闹大街,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拐进一处幽静巷子,外头喧哗渐渐都远了。又走了一段路,车内又是一暗,便进了一处宅子,不多时马车停了,外头禁军兵士秉道:“沈小姐,请下车。”
含章定定神,掀开了车帘,外头太阳已经下山,只留着一片灿烂云霞映红了半天,宅子青灰色的围墙也染了淡淡橘黄,这是在一处宅院的二门外。
含章下了车,那禁军兵士又道:“我等奉陛下旨意暂充府中护卫,就居住在外院,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含章闻言,眼角余光扫了一圈车后十几骑,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们了。”
那禁军兵士似乎是个头领,闻言笑道:“小姐客气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为小姐守卫门墙,我等甚感荣幸。”他对含章说话,一直都很客气,这后一句话语气更是柔和。
这座宅院是皇帝所赐,外院还守着禁军,这禁军充府卫,听上去很是光荣,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群看守罢了。如今皇帝虽然并未追究含章的欺君之罪,但在新的旨意下达之前,她会被变相地软禁在此。
这并未出乎含章意料,她颔首示意,便抬步要往里走,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北禁军向来自持守卫皇家之功,眼高于顶,看不起其他队伍。含章并不认为沈质那个从四品游击将军的过往就能让他们另眼相看,反倒可能是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她止住步子,对那禁军小头领淡淡道:“你们是南禁还是北禁?”
小头目一笑,露出结白的牙齿:“小的是北禁羽林军卫队长刘方,辖下十二人。”
盛朝禁军分南北,南禁驻防于宫城南面的皇城内,守卫帝都,归尚书兵部直辖,北禁屯驻于宫城以北,守卫皇家,下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三人,其中羽林将军含章再熟悉不过。
“袁信。”含章舌尖模糊滚过这个名字,莫名地对皇帝生出一丝恼怒。用袁信的人看管自己,若是出了什么疏漏,自然要连坐到他,这是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么?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玩弄人心到这个程度,这老皇帝也真算是一朵奇葩了。
她抿紧嘴唇,不再多说,几步疾走进了二门。
这座三进宅子还簇新,一应陈设用品齐全,侍奉的婢女也都十分规矩,很是尽职尽责。含章在此呆着,颇有几分宾至如归的味道。
到了夜幕降临,屋里熄了灯,不多时,外头也安静下来,一片静谧,含章靠坐在床头,突然生出几分冷寂之感。小六如今应当已经在几百里外回归胡杨的路上了,也不知他一切可顺利。
公开身份实属突然并非自己所愿,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盼着祖父知道后不要拍桌子骂人才好。
含章思绪万千,直想到外头月船高挂,一片星海,方才慢慢进了梦乡。
虽然睡得晚,但次日早仍是天刚亮就睁开了眼睛,用完早饭,含章打听到这座宅院原主人是个武将,如今府中一处还留着一个练武场。她从受伤后便再没有摸过刀枪棍戢,回了京城后到底也是养尊处优,连手上的厚茧都磨平了不少,不复往日粗糙。
皇帝的旨意不会太晚,顶多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既然日后仍是要回战场,身上功夫决不能落下,腿上不行,双手未残,还拉得弓舞得刀,她这样想着,便打算去练武场练上几手。
还没有起身,外头侍女匆匆进来道:“忠义乡君到访,请见小姐。”含章一怔,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忠义乡君正是李明则的封号,她这是为何而来?
含章略一沉吟,道:“有请。”说着,自己也起了身整整衣裙。
李明则走路一贯的龙行虎步,含章刚抚平裙上褶皱,她已经一步迈进了厅里,也不客套,先上下打量了含章一番,笑道:“全胳膊全腿,也没少什么嘛。”
李明则的话语还和当初含章住在她家时一样透着关怀之意,只是那其中,又矛盾地流露出几分怪异的冷淡。含章微微一笑,抱拳道:“李娘子好。”
不过两日,两人之间已经多了不止一条沟壑。
李明则也不啰嗦,她走进几步,双手抱在胸前,颇有兴味地笑着看含章:“往日里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当年那些边关功劳在女人堆里算得上少有了,想不到不过几十年功夫就出了你这丫头,倒比我还强些。”
含章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李明则本就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唇一弯,继续道:“当日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人不错,果然我虽老了,眼却没有花,眼力还过得去。”
含章摇头笑道:“李娘子过奖了。”
此时,侍女捧了两盏新茶就要奉上,含章往东让客人,李明则却一摆手,道:“行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客套,我今日来是办一件事,办完了就走。”
含章闻言,便收手挥退了侍女,问道:“不知是何事?”
李娘子唇微勾,手一挥,一道银光闪电般朝含章袭来,她身体极快地往左一偏,右手顺势一捞,触手便是熟悉的冰凉,将东西拿到眼前,果然就是匕首明月。
李明则淡笑:“宝刀配英雄,这匕首在我这里定然憋屈得慌,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含章心中一动,握紧明月道:“可这是我抵押的房租。怎好就这么收回。”
李明则漫不经心挥挥手:“当时本就是存了给你解围的心思,这匕首也只是个幌子罢了。你当我真计较钱财不成?”
她李家世代为将,立下战功无数,又阵亡数人,朝廷自然也有无数奖赏和抚恤,后来家族无男丁,那些钱财便都归了李明则,虽然拿了一部分给李莫邪做了嫁妆,但剩下的也足够她挥霍几辈子了。倒真不需要计较什么钱财。她说完,眼珠微动,耐人寻味地一笑,又道:“而且,你走的那天傍晚,已经有人送了一份厚礼到我府上,用以答谢我这些天对你的照顾。”
含章一愣,那时候自己还不曾与袁信相认,应当不是他,难道是傅老侯爷,又或者……,她想到一个人,不由皱了眉头。
李明则知她已经猜到,便也不卖关子,直说道:“不错,正是昌安侯府的世子,他倒懂得投我所好,送了一把我父亲当年送给薛老侯爷的一条金索鞭。我和那侯府已经几十年不相来往,他这次拉得下脸面来登门,又是个晚辈,我反倒不好直接赶他走了,那东西既是先人之物,我也拒绝不了。”提到薛家,她话里仍免不了几分嘲讽,目光历历看向含章,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含章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李明则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些会算计的人都是如此,给你一棍子再给个枣,期望用这个甜枣就能让你忘了一切伤痛,继续乖乖听他们的话。殊不知这世上除了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蠢人,还是会有人记得清是非恩怨的。沈家丫头,你可别让我失望。——行了,事情办完了,我也该走了,你自珍重,日后有缘再见吧。”说罢,她最后深深看了含章一眼,回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含章早已经习惯她来去如风,倒也不奇怪。手上握着明月,虽一段时日不在手中,手感依然如故。她右手中指在匕柄某处摩挲一下,确认毫无变化,这才安下心,轻轻抽开,银蓝的刀刃闪过熟悉的冰冷寒光,明月在手,就好像多了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心里一块空空之处倒也填满了些。含章淡笑,抬手合鞘,起身往练武场而去。
寻了一张弓练臂力,正拉了几百下,远远又来了一簇人,衣衫颜色鲜艳,是一群女子,含章眼力极好,秋日阳光不烈,她一眼就认出那群宫女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熟面孔,赵慎君。
今日的十一公主穿的却不是以前惯见的骑装或是平常女子常穿的裳服,而是一套规规矩矩葳蕤繁重的宫装,头上也插了金累丝红宝石大凤钗,额头还贴上一枚芙蓉花钿,柳眉细长,秀眼沉稳,看上去比平时足大了好几岁,果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容姿。只是她脸色却不大好,虽然涂了胭脂,但一抹浓浓的憔悴仍是从眉梢眼角透了出来,神态虽稳重,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几分焦急不安。
含章心中生疑,便将弓放下,将身上带的护臂取下,抱拳行礼:“公主安好。”
赵慎君见了她,眼中骤然落叶漫天,几许萧索,淡淡扫了含章一眼,端庄笑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认出来沈姐姐你是这样的人物。只是沈姐姐你也着实骗得我好苦。”
这话中似有深意,含章挑了挑眉,诚恳道:“这是我的错,请公主见谅。”
赵慎君瞪大眼睛紧盯着含章,那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晶亮的碎光,好似有无数水晶碎在她眼中,无尽的悲伤委屈。含章看得心头一沉,暗生疑惑,赵慎君忙垂下眼掩饰过去,低咳一声,唇边突然勾起一道顽皮的笑:“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可要好好算算账才行。”
她一抬头,眼里已经干净如常,只余笑意,狡黠笑着就走过来扯了含章的袖子不放,“今日好不容易求了贵妃放我出来,非找你算账不可,你既然在练功,就教教我吧,往常我和几个姐妹比赛投壶射箭,全都是倒数第一,你若能教会我射箭,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努力了,可是还是不能够早点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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