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沉沉, 鸟雀低鸣。
梁时来到显阳殿,魏云卿果然已经睡了,他便没再惊动,只拉着徐令光, 询问皇后近日的情况。
徐令光眼珠子一转, 好奇道:“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吗?”
梁时谨记萧昱的吩咐,摇头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听说了那日华林园之事, 也觉得陛下实在过分。可陛下如今还在气头上, 我也劝不动他,又不忍皇后白白受了这委屈, 便瞒着陛下,悄悄过来看看皇后。”
“原是这样。”徐令光点点头, 笑道:“皇后没事,还在考虑为陛下纳妃来安抚陛下呢。”
“什么?”梁时心中一凉,嘴巴张的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 “纳妃?”
“皇后这也是为了缓和她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梁时怔怔的, “这真是皇后的意思?”
徐令光白了他一眼,“那还有假?太师那般霸道, 除了皇后,宫人谁敢跟陛下提这事儿?”
梁时沉默着, 又闲聊了几句后,便返回了式乾殿,将徐令光的话如实转告萧昱。
萧昱听完, 冷笑一声, 只吩咐道:“显阳殿女史心思不纯,你近来去看看徐长御, 再留意留意宫人,庙见之后,准备为皇后重选女史。”
“是。”
*
一连几日,魏云卿都无颜再见萧昱,萧昱也没再来看她。
庙见之期将临,这日,典衣女史送来皇后庙见要穿的礼服,魏云卿在寝殿中试着。
皇后谒庙,礼服皂上皂下,深衣隐领,袖缘以绦。
发髻本该做假髻,饰以步摇簪珥,只是先前萧昱说过,希望她庙见的时候戴那顶北珠凤冠,故而做了冠髻。
试过之后,魏云卿换下礼服,倚在榻上休息,典衣女史询问可有需要修改之处。
徐令光端来茶,魏云卿边饮茶边道:“衣服都挺好的,只是腰带那一处,装饰的玉,我瞧着不好。”
典衣女史面有难色,忐忑回道:“皇后本应佩白玉而玄组绶,只是如今美玉难得,所以用的这块玉才有些杂色。”
魏云卿淡淡道:“若是其他时候,我也不计较这么多了,可庙见大礼,见于祖宗之前,自是分毫不可懈怠。你们回去把那玉换了,若是宫中无美玉,那便上报少府,让王少府自宫外去寻。”
女史低着头,伏倒跪安道:“是,奴婢遵旨。”
典衣女史们都退下后,显阳殿恢复了宁静。
“典衣女史说的非是假话,也不是故意用次品苛待皇后。”徐令光解释劝道:“天子冕上的十二旒,本该用白玉珠,都因美玉难得,不能常备,而改用了白璇珠。”
天子所用尚不足,又哪有份例给皇后呢?
“我知道。”魏云卿面无表情道:“上好白玉多出自西域,早年的确难得。”
徐令光一怔,“皇后既然清楚,又何故执意要上好白玉?”
魏云卿话锋一转,接着道:“可自前几年霍驸马平定西凉后,河西丝路再通,好马都能入中原,好玉如何不可得?定是少府怠慢。”
她此举,非是要计较那几块玉,只因服與乃是身份象征,不合礼法,便是自降身份。
她亦是在以此提醒外公和舅公,物极必反,盛极则衰。
天子,终究是君,臣子,终究是臣。
*
转眼又是皇后上食帝宫的日子,这一次,魏云卿明显没有过往的期待和欢喜,也不想着给萧昱准备什么惊喜关心他了。
她不太想去,可她又不能不去,不去,宫里宫外定要开始流传帝后不合的议论,毕竟,上次华林园闹剧,已经在朝廷掀起风波了。
梳妆整理之后,她乘辇来来到式乾殿,拘谨的跟萧昱请着安,不自在的在他身边坐下。
内监将酒肉珍馐分别摆至案上后,都很识趣的告退,留帝后二人独自享用。
殿中安静后,萧昱执筷,也没有为魏云卿安筷,就自顾自吃了起来。
过往,他都是亲手为魏云卿安筷摆饭,将菜肴一道一道夹入她的碗中,生怕有一丝怠慢,而今,却完全视她如无物。
魏云卿沉默着,虽然受了冷落,可也心知萧昱此时心里还有气,自然不能强求他待自己一如既往,便自己动手拿起筷子用膳。
二人都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饭,谁都没有吱声,谁都没有言语。
她与萧昱之间沉默的几可结冰——
魏云卿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面前那道糟鹅,夹了一块吃到嘴里,原本无上的美味,因为心情缘故,此时吃到嘴里都有些索然无味。
习惯了萧昱的热情与宠爱之后,她早就把他对自己的殷勤当成了理所当然,如今的沉默便让她愈发觉得不自在。
她纠结着,有意率先打破尴尬,就执筷夹了一块糟鹅,不发一语的,轻轻放到了萧昱盘子里,默默示好。
萧昱筷子一顿,咽下了口中嚼着的米粒,抿紧了唇,他呆呆看着那块糟鹅,心中微微一动。
魏云卿在主动示好。
过往总是他百般殷勤,千般宠爱的关心她,魏云卿好像天生应该被呵护,习惯被偏爱,很少会主动关心他,所以那一日,她亲手煮了莲子粥给他的时候,萧昱心底是惊愕而动容的。
他看着那块糟鹅,有点儿想夹进碗里尝一尝,可还是故意冷着态度,自顾自的,自己夹着菜吃,对那块糟鹅置若罔闻,没有去动,没有去吃。
魏云卿一直期盼着他的回应,眼梢余光却只看到他的忽视。
她被萧昱偏爱的太多,如今主动示好却被他拒绝后,那种委屈,那种酸涩更是远胜以往的任何时刻,一阵泪意涌上喉头。
入宫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一幕幕如潮水般在她脑中轮流浮现,而今思索着那些事情,她恍然意识到——
他早先对自己的温柔宠爱都是装的。
念头一起,她瞬间清醒,所以现在撕破脸后,他就连样子都不肯装了。
她真是佩服萧昱,连假装都可以做到那般面面俱到,用心、细心,让她感动淋漓,以为他真的爱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蠢的可以,傻的可笑。
生辰那一日,她还天真的要求他不纳妃,只宠爱自己,他答应的时候,自己还那么欢喜。
可若非她是宋太师外孙女,他根本就不会花这些心思哄着、宠着。
华林园闹剧,不就是因为外公干涉了他的后宫自由吗?
他对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心一意。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迁怒她?因为他是天子,所以他对自己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自己再委屈都该默默忍受吗?
作为妻子,她可以对他温柔顺从,但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
下一刻,魏云卿把筷子往案上沉沉一放。
清脆的“吧嗒”声,刺激着萧昱的耳膜,他手上一顿,也停下了筷子,不敢再吃。
魏云卿忍无可忍,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既是如此,还不如把话都说开了,他若真是厌烦了自己,她也不是非要巴巴倒贴上去献殷勤,自讨没趣。
与其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还不如自此一别两宽,谁也不碍谁的好。
她起身,只觉心口堵得发闷,她在殿中徘徊了几步,终于压不住情绪,跟天子挑破明言。
“我知道,陛下如今是厌烦了我,陛下婚前就对我很不满,是忌惮于外公,才不得不娶了我。先前在我面前装作那般宠爱我的模样,装的很累吧?现在终于不用装了是吗?”
萧昱眼神一动,没有吱声,她好像有些生气?
“那太好了,我也装的很累,如今终于能跟陛下坦诚相对了。”魏云卿黯然冷笑,故作轻松道:“陛下厌烦我,不想理会我,刚好,我本来也不想让陛下碰我,现在我终于解脱了。”
萧昱一懵,缓缓立起身子,脸上渐渐染上一层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难道她先前在自己面前的温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吗?难道生辰那一日她的欢喜,也都是装出来的吗?
魏云卿回身看着他,坦然道:“陛下有后宫三千,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位份,我可以帮陛下把这些嫔妃都选齐了,陛下想爱哪个就爱哪个,想临幸哪个就临幸哪个,我亲自为陛下选妃,陛下也不用担心外公会不满,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让我纳妃?”萧昱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向她侵袭而来,“你不是说过,不想我纳妃吗?”
魏云卿后退一步,眼眶微红,自嘲一笑,不复先前那温顺乖巧的模样,第一次对着天子发了脾气,连珠炮般、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宣泄委屈。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我不是个大度的皇后,我就是个妒妇,总幻想着我的丈夫会只爱我一个人,可他是天子,注定不会只属于我,我不该妒忌,我不该阻止陛下选妃。”
“魏云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叫了她的名字,第一次,连名带姓,完完整整的叫了她的名字。
他生气了。
“陛下想要多少女人都会有,想宠幸谁都可以,我绝不会再嫉妒。”
萧昱眼眸染上一层灰暗,语气掩不住的失望,“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不能随意宠幸个女人吗?”
魏云卿倔强不语。
萧昱冷笑,自嘲道:“士族欺我,辱我,藐视天子权威,曾经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如今看来,是我错看了,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负心。”
魏云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难以言述的失望涌上心头,她认真而坚定地告诉他——
“臣妾真正视陛下为君主,视陛下为天子,臣妾夙兴夜寐,恭谨侍奉陛下,未敢有一日懈怠。”
萧昱看着她。
“陛下觉得自己是被操纵的傀儡,那我呢?”魏云卿拍着胸口,眼中泪光闪闪,委屈哽咽道:“我与陛下夫妻一体,陛下若是傀儡,那我岂不是傀儡娇养的宠物?”
她岂不是连傀儡都不如?
“我亦可怜。”
她也不过是个被家族送进宫的政治牺牲品啊!
萧昱怔怔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起。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有着最名正言顺的身份。”魏云卿无言流着泪,凛声质问,“权臣又如何?他们谁敢真的谋朝篡位,改朝换代?那些世家,他们谁敢?”
萧昱心中大震,魏云卿的话,让他如遭雷击。
如此大逆不道,世家心照不宣,却缄默不言的话,她就这样说出来了?
至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魏云卿,过往,他只当她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以为宠着、哄着就可以。
然而实际上,她懂,她什么都懂,有皮里阳秋,只是嘴上不说。
“陛下觉得不满,想要改变这一切,那就去夺回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萧昱惊愕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皇后,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她走近一步。
魏云卿却后退了一步。
她躲避着,已然恢复了冷静。
“臣妾,失言。”
她不该妄议朝政,她僭越了。
“臣妾,告退。”
萧昱脚步一顿。
*
魏云卿失魂落魄,返回了显阳殿。
天黑了。
殿中光线昏暗,小烛随风明灭,夜凉如水,她在殿中徘徊着,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鬼使神差的来到那个楠木柜前,打开,摸索着找到里边那件白狐大氅。
那件,天子为她披上的白狐大氅。
入宫后,自有皇室为她准备的里里外外符合皇后身份的服制,在她寥寥不多带进宫的物品中,她始终有把这件大氅带在身边。
她抱着狐氅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滚滚滴落在白色的毛皮上,翻滚着颗颗滚落在地。
她以为嫁人后,就可以逃离博陵侯府,脱离母亲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温顺娴淑的妻子,她的丈夫就会爱她,她就可以和她的丈夫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走完一生。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
她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抱负,她只是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正正常常,安安稳稳生活,可如今才发现,她的一切似乎都再不得安稳。
母亲在利用她,外公在利用她,天子也在利用她。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用心的去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身边的人却不是如她一般单纯的爱她。
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被明码标价。
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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