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这么一想,胡惟庸表态极为果决、肯定。他认为大明疆土广大、西面、北面都有强悍外族虎视眈眈,不可掉以轻心,把各王派往领地,等于为大明王朝树起最可靠的藩篱,他又特别加了一句,“日后燕王、潭王等未成年王一旦弱冠,一律封有领地,江山也就无虞了。”
这很合朱元璋的口味,他不断点头。
胡惟庸深知朱元璋偏爱四皇子朱棣,便格外多夸了他几句,又不着痕迹地说起朱梓也很有才华。朱元璋一点也不反感,反而点头称是,让他多替自己考核各皇子的德行、操守。
胡惟庸更高兴了,等于有了参谋、建议权,他晚上见到达兰时,也有功可表了。朱元璋又扯下一个纸条,上写“刘继祖”三个字,朱元璋说:“朕已追封刘继祖为义惠侯,你也去办一下。”
胡惟庸说:“臣不知这义惠侯为何人?”
朱元璋告诉他当初家贫,无寸土葬父兄,是这位同村的刘继祖给了一块荒地,才不使父兄暴尸于外。如今发达了,不可忘了人家的好处。
胡惟庸赶紧赞道:“皇上真是古往今来少有的仁义之君,这么多年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这可不是小事,”朱元璋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朕对背弃朕的人,也绝不放过。”这话似乎有所指,胡惟庸连连称是。
羞辱功臣
胡惟庸并不完全靠炙手可热的权势笼络百官,他的“宽以待人”常常是补朱元璋的空子。譬如他对杨宪的弟弟杨希圣和他老母亲网开一面,就博得同行们的赞佩,他私下里帮过很多人,所以胡府常常是高朋满座。这一天,费聚将军刚从苏州钦差任上回来,就来拜见胡惟庸了,少不得备了些那里的土特产。
走出大轿的费聚正要上台阶,见又一骑好马飞驰而至。下马的是吉安侯陆仲亨,他叫了一声:“是平凉侯吗?”费聚奔过来,二人执手热烈交谈。费聚问他是什么时候从外面征战回来的。
“昨天刚到。”陆仲亨说。
“还没去见皇上吧?”费聚说,“没觐见皇上就先来拜相府,传出去不好吧?”
陆仲亨说:“你不也一样吗?”他们是一样的想法,先找丞相透透风,省得上朝时看不准风头。
费聚看着他那匹打扮得十分华丽的骏马,问:“爱马的嗜好还不减当年吗?这匹马一定是好马了?”
陆仲亨道:“这是一匹真正的走马,叫千里马不为过,它可不吃不喝连续跑三天,西北驿站才有这良马。”
费聚警告他可小心点,冯国胜爱马吃尽了苦头,去年又因为在北边征战私藏良马,连将军印都夺了。陆仲亨不以为然,认为皇上尽小题大做。他们二人自恃是朱元璋儿时朋友,又屡立战功,说话向来随便,有点小过失,朱元璋过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转天恰逢正旦的大朝。天刚破哓,锦衣卫已在丹墀、丹陛陈列好卤簿、仪仗,殿内朱元璋御座旁设了御扇,丹陛前设了香案。
费聚和陆仲亨位列公侯,当然要来上朝,他们久在边关戍守,对这大朝的隆重仪式已有点生疏了。
皇帝升殿后,尚宝寺官将御宝置于宝案,乐声起,鸣鞭,百官肃然而入,山呼万岁后,分左右侍立,外赞官高呼“致词”,胡惟庸出班,跪于丹陛中,致词道:“具官臣胡惟庸,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维皇帝陛下,膺乾纳佑,奉天永昌。”然后曲身低头,起身站立,乐声已止,胡惟庸带领群臣三鞠躬、舞蹈、百官拱手加额,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长为首,宋濂、徐达、汤和、陆仲亨、费聚、冯国胜等均按品级依次站列。朱元璋待一切礼仪完成后,把他要颁的御旨和批答的奏疏处理后说:“现在四海安定,民有所安,爱卿们有要事可奏上来。”
胡惟庸奏道:“岷、临、巩还有元朝叛军,非大将不足以震慑,臣以为朱文忠不宜回师,应与沐英合兵征讨。”
朱元璋说:“甚合朕意。”他忽然看到了桌子上挂的纸条,那纸条上写着“陆,驿马”。朱元璋马上问:“吉安侯陆仲亨上朝来了吗?”
陆仲亨急忙出班:“臣昨日归来。”
朱元璋说:“你明明是前天归来,却说是昨日,这里有什么说法吗?”这显然是点他先拜丞相,后陛见皇帝。
陆仲亨张口结舌,费聚拼命用笏板掩面。
朱元璋又问:“平凉侯费聚来了吗?”
费聚急忙出班:“臣在。”
“你是哪天从苏州回来的呀?”朱元璋问。
费聚吸取陆仲亨的教训,实话实说:“上月二十八。”
朱元璋说:“你倒没说谎。你回来三天了,能到别人家探亲访友,不来见朕,是何道理?朕派你去苏州安抚军民,是大事呀!”
费聚吓得一声不敢吱。
朱元璋又从桌下扯出个纸条,拍在桌上,说:“费聚,你身为钦差,到了苏州,不好好勤于公事,却沉湎于青楼,太不成体统!”
费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臣有罪。”他没想到这种事朱元璋也有本事查清。朱元璋又说:“陆仲亨,你也想学冯国胜吗?你从陕西回来,一路上占用了几匹驿马呀?”
陆仲亨心里一惊,他回答说:“三匹。皇上,臣是看驿马日行千里,快捷,才忘了规矩的。”原来朱元璋为保证京师和边关通信快捷,他亲手制定了不准任何官员侵占驿马的法令。
朱元璋斥责道:“你人未到,便有人告发你了。中原兵祸连年,现在百姓刚刚吃上饭,各户出捐买驿马,百姓容易吗?都像你这样,看见驿马好,就自己占用了,百姓不还得追加捐税再买吗?日子久了,就是卖儿卖女也供不起呀!”
陆仲亨跪下叩头不止,他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朱元璋小题大做,翻脸不认人。陆仲亨脸上愤愤不平的表情,朱元璋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心里冷笑,暗道:“你不是不服气吗?怕的就是你们这些自恃有功的人胡来,功臣算得了什么!朕活着你们就不服管,将来还得了?”
“你们二人都是朕的同乡,开国元勋,但你们不要以为有了这层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们既与朕有这层关系,就应事事做出表率,而不是给朕脸上抹黑。”朱元璋冷冷地说。
费聚和陆仲亨心里别扭,嘴上不得不又连连说:“臣知罪。”
朱元璋说:“你们自己说,是什么罪?”
李善长道:“看在他们屡立功勋份上,又是小过,从轻发落吧。”
胡惟庸也不会放过这机会,道:“最近陆仲亨的儿子陆贤,已召为五公主汝宁公主的驸马,有了这层关系,也应从轻处置。”
朱元璋站了起来,拂袖怒道:“这叫什么话!难道因为是朕的亲戚就可枉法了吗?”他想了想,从屏风上扯下一纸条,说:“这次先不削封爵,正好前几天陕西方面告急,匪盗侵州夺县,十分猖獗,陆仲亨到陕西代县去捕盗,那里盗贼为害最重。”
陆仲亨连连叩头:“臣谢恩领旨。”
朱元璋又罚费聚到中都去,不是去当监工,是去当十天苦役。
费聚低声说:“臣谢恩领旨。”
朱元璋又敕令他们走前到午门外去示众三天,“不必带枷,自己向过路百姓陈述所犯罪过,多于三十人围观的,就要重新说一遍。”
陆仲亨和费聚听后,脸都绿了,但不得不齐声说:“遵旨。”
胡惟庸又一次出班告免:“皇上,自我示众一事就免了吧,总得给他们留点面子。”
“面子留多了,就是给国家留下隐患。”朱元璋冷着脸断然不许。
没有捆绑,没有枷锁,也没人看守。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午门外各挂一块牌子,各书自己的封爵官衔,忍气吞声受凌辱,费聚的牌子上除了“犯官平凉侯”外,还有“大都督府同知都督佥事”字样。
围观者如堵,都感到新鲜。有说朱元璋不徇私情办事公允的,也有说他小题大做、不通人情的,褒也好,贬也罢,都是个轰动,朱元璋“铁面皇帝”的名声远播海内了。
费聚的口唇都干裂流血了,陆仲亨更是站立不稳,他反反复复地说:“我有罪,我私用驿马……”
费聚则吞吞吐吐:“我……我去逛青楼……”
百姓中有人窃笑:“这点小事就这么羞辱大臣?”一个老者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防微杜渐,不得了。”有人说:“这两个侯爷,听说都是皇上光屁股娃娃时的好友呢!”也有人说:“这么惩治,天下百姓才有望安居乐业呀。”
云奇一直在人群中转悠着,听着议论。
忽然有几个人提了水罐过来,给他二人喂水,二人渴急了,贪婪地喝着,费聚说:“谢谢,请问……”
提水罐的人说是胡丞相派他来送水的。
陆仲亨忙说:“回去代我多谢胡丞相,这是真正的滴水之恩啊!”
云奇看在眼中,望着提水罐的人离去。
怎样为官最安全?
朱元璋办每件事都有头有尾,他善于用效果检验动机。既然大张旗鼓地拿勋臣开刀示众了,他关心的首先不是陆仲亨、费聚的感受,而是京城百姓和官绅士大夫们有何反响。
胡惟庸说:“万民交口赞誉,都说皇上不徇私,这么点小事如此重罚,天下百姓不再担心贪官为害了。”
“那也太言过其实了。”朱元璋心里还是颇为自得的,他一向主张,不教而诛,是对官吏的刻薄,但屡教屡犯,却叫他头疼,有时他也想过,为什么杀头也杀不退贪官呢?
胡惟庸猜到了朱元璋肚子里的答案,却不愿抢在他头里说,故意拿“贪欲”和“人心不足蛇吞象”来敷衍。
朱元璋却掷地有声地说:“是因为人都存有侥幸心理,总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人发现,否则,若知道为金钱所累,丢了性命,连累了妻小,甚至诛灭九族,他一定不会贪赃枉法。”
胡惟庸说:“皇上的判断切中要害。”
朱元璋问他相不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
胡惟庸说不全对。民间也有谚语,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
“一语道破了机关。”朱元璋说他有时对谁的话都抱三分疑惑,他更看重自己眼里看到的。
胡惟庸说:“眼见为实呀。”
朱元璋又说起胡惟庸上的盛世表,他仔细看过了,“真有那么多百姓心悦诚服地称洪武朝为盛世吗?”他表示怀疑。
胡惟庸说:“街谈巷议都如此,就拿这次惩治吉安侯、平凉侯的事来说吧,我就很难过,他们不该不体谅皇上的良苦用心,不该不知皇上的法度,确实放纵不得,有些名声大噪的重臣也不忠于皇上,更叫我不安……”他有意地瞥了朱元璋一眼,故作欲言又止状。
朱元璋道:“你想说什么?朕看不惯吞吞吐吐。”
胡惟庸说:“臣真不想让圣上伤心……”这更是欲擒故纵了。
“到底是谁,怎么了?”朱元璋耐不住了。
胡惟庸觉得正是火候,正好报复刘基,他奏道:“据刑部尚书吴云称,刘基不是懂阴阳八卦和相术吗?自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三月告老还乡后,他走遍浙西山山水水,在谈洋看中了一块坟田,据说是龙脉,谁的先人埋进去,定会当皇帝。”
朱元璋脸立刻拉长了,玉束带也立刻压到了肚皮下,他问:“有这样的事?”
胡惟庸说:“不止这些。那块地是有主的,刘基想买,人家不肯卖,刘伯温便指使他的独生子刘琏勾结巡检,把人家驱逐出境,强占了那块宝地。”
朱元璋怒道:“仗势欺凌百姓,已经是十恶不赦,私买帝王之坟田,这是谋反大逆之罪。”对谋逆的话题,朱元璋不可能冷静,他谕令马上派人把刘基父子抓来京师问罪。
胡惟庸假惺惺地说:“他毕竟是皇上奉为上宾的人,是不是削了封爵、夺回封地就行了?”
愤怒已经使朱元璋失去理智,他说:“朕对他够敬重的了,他尚且如此,岂可宽恕?我的养子朱文正又怎么样?”
胡惟庸这才假惺惺地领命。
示众的三天期限过去了,李存义代表李善长去慰问陆仲亨。
陆仲亨半卧太妃榻上,对来探访的李存义说:“劳你和李丞相惦念着,这次可是丢尽了脸面了,明天还得启程去陕西代县捕盗。”他不禁一阵阵苦笑。李存义很替他不平,到一个县里去捕盗?这是县令手下的捕快们干的差事。
陆仲亨道:“这种花样翻新的惩罚,是皇上存心羞辱我,这比杖一百军棍都叫人受不了。”李存义说,李善长叫他捎话给他,千万要忍着点,不可有半点不满之言漏出去。陆仲亨点头,他岂不明白。
这时管家来报:“胡丞相来了。”
陆仲亨说:“怎么好惊动他?若不是他派人送水给我们,不站死也渴死了。”李存义说胡丞相为人宽厚,善解人意,杨宪抄家那次,胡惟庸放了家人一马,眼看着杨希圣携带大批珠宝出去,装作看不见。
“这你可别乱说呀,”陆仲亨说,“谁告诉你的?”
“杨希圣本人啊,他对胡丞相感激涕零啊!”李存义说。
陆仲亨召来管家叫他大开中门,他亲自出迎丞相。管家出去后,陆仲亨对李存义说:“你在这不好吧?是不是回避一下?”
李存义笑着说不用回避,他们是莫逆之交。
“是吗?”陆仲亨反倒有几分奇怪了,他一边更衣一边说:“胡惟庸这人挺大度,李善长复出,他并没表示什么不满。这本来是对他的相权的一个制约啊,傻子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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