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不防着被阿难陀推了几个跟头,只觉得一股子巨力从肩窝袭来,直接打**体平衡,叫他脚下不稳,当即摔倒,右肩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随后力道不减,便是天旋地转,推着他一路滚着,便是摔进了山洞之中。只觉得周身哪里都痛,便叫他哼唧着摸索起身,又是这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一抬头就被崖顶撞了个天昏地暗,险些昏死过去。
这才见灵渊是练武功的小子,是方才他倒地不知前因后果,便本能地撑起了周身的肌肉,身子已经是粗壮起来一圈,才不至于连摔带撞落得头破血流,这会子勉强还能维持神志。嘶嘶吸着气,灵渊一面抬手摸头,一面也是探手去摸周围的环境,便觉得这山洞着实低矮,只容得下自己弯腰或是蹲身前行,又是石壁潮湿发滑,扶哪里都难得一个借力的地方。
他这会儿稍稍回过神来,思忖起先前发生的一切,便是有些计较,暗想正伦子是杀生成瘾的大恶人,华存山庄有好几位师兄都是因他才命丧黄泉,本能地对他心生厌恶,便愈发感念阿难陀出手救了自己。
不得不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原不是虚妄之言。灵渊只看那阿难陀俊美过人,儒雅非常,便已经是对他有了几分信任和好感;又听得他说话大义凛然,处处符合实际,就真偏私于他,着实晓得他是为自己好。这原是长得好看的小子之间惺惺相惜,便是虚皇座下众弟子一个个奇形怪状,在这里吃了亏;要是叫正伦子晓得灵渊这心思,简直能气得他吐血三升,昏死过去。
小心翼翼弓着身子,灵渊又听见山洞外传来阿难陀大义凛然,阻拦正伦子上前的话语,便也是愈发感动,暗想这位大师宁愿自我牺牲,拦住正伦子也要叫自己平安前往桃源乡,便足见了他的真实、善良和美德。自己先前怀疑他生有怪癖,原是不该;更不该被正伦子蛊惑,做出了伤人的举动来。
一时想着,灵渊也不敢浪费了阿难陀舍身为他争取来的机会,一时便摸索着朝前彳亍,心念中仔细回忆着姜映明为他绘制的图纸。他身量原就比一般人高大些,练武后骨架子和肌肉更是发达,真运功来便胳膊粗过寻常人大腿,大腿就简直比别人的腰杆还粗。寻常他站直身子,因其高挑倒不见怪异;这会子缩成一团,便是处处为难,只觉得体表各处都被周遭石壁磨得生疼,衣服裤子只怕是顷刻就要化作寸缕。若要是这石洞越往后越小,直将他卡死在当场也不是不能。
好在这通往桃源乡的石洞,乃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所在,熬过最初那一段要命的狭缝之后,便也叫他得以站直身子,一路来不晓得绕过了几个弯道,只觉得这洞窟似乎是斜向下行,这一时便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到了一个伸得开拳脚,展得开身子的所在,灵渊便也不着急再往前去,心念里充斥着对正伦子的怨恨,只想他先害了几位华存师兄的性命,又想到他之前对阿难陀的威胁,心底里便有一股子狠劲,想到:“这会儿你正伦子若追上来,我也要叫你猜猜我会不会偷袭动手,为几位师兄报仇!”
只是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任何人从那罅隙间钻了过来。灵渊在纯粹的黑暗里等得心急,又是失却了时间观念,只觉得越等越慌,越等越怕,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只得啐了正伦子一声“无耻小人”,便也怀揣着对阿难陀的关心,继续摸索着朝前走去。
这山洞纯粹是天然生成,脚底下头顶上的石壁都是不很规则。寻常人若真是误入此间,一转念便也要忙着回还,也只有灵渊这样晓得山洞通往何方的知情人士,才能够坚持着继续往里走去。
人生来懂得恐惧,恐惧的本源则是不可名状的未知。因为不晓得被毒虫咬中的后果,人才会惧怕毒虫,晓得毒虫秉性的那些人就不会怕;因着不知道死后的归宿所在,人才会惧怕死亡,有信仰有希望的那些信善就混不怕死。灵渊这会儿走在山洞里,心底里也是涌起一股子因未知而起的恐惧,又是怕纯黑中藏有什么东西,又是怕自己摸索着走错了道路。总归是心中惴惴,脚下深浅,纵是他平时无法无天,这会儿也不能把握了自己的心神。
然而真走下去了,灵渊的心里便也越来越安稳,只觉着自己是在走回家的路,这天底下再没有哪条路要比脚下这条更叫人安心。又是他早晓得桃源乡遭逢惨祸,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叫寻常人想着,就觉得阴气森森;可死去那些桃源乡百姓,都是灵渊的乡亲邻居,只一想到这一点,就叫灵渊心里说不出的安定,暗想就算是正伦子真跟了来,乡亲们的冤魂也要将他撕碎生吃了,自是妥当,竟走得脚步愈发轻快起来。
这山洞一路倾斜向下,黑暗中也没有个时间的观念。灵渊直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闪亮光点,便晓得是出口。说他精,他就在这些地方比别人精,竟晓得自己在暗处久了,不能见得强光,只忍着小心朝那光点看,觉得光点不再刺眼之后才缓缓上前,果见一个偌大的空洞出口,便叫他一脚踏出。
天朗气清,到这会儿灵渊才又见了光明。原来这桃源乡乃是在一处地势着实地陷的山谷之中,四面都是群山环绕,山壁陡直,飞鸟难停。之前那个山洞,就是从一侧的山腰处斜斜向下,直通山谷谷底,乃是前往此间的唯一道路;其余别处,都是刀削斧砍一般的山壁,围着桃源乡就像是在井底,又是远眺山壁上林木繁盛,便不是寻常所能找寻的。要是真有人运气不好,无视奇门遁甲的庇护走到了山巅,再往前一步,便是不等看清就要摔成肉饼;除却大罗神仙,其余人纵有武功盖世,也是难来此间。
这会子灵渊逐渐适应了烈日娇艳,举目望去便看见了一大片阡陌交通的田地,虽是记忆里从未见过,但总叫他觉得熟稔,有时亲切,便真如那一日梦中一般,叫他感慨非常。那些田地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经荒废,这会儿田间垄埂犹在,田地里却是生满了杂草,甚至长出树木,便也见此间十六年并无活人往来,一时叫灵渊看着感慨,又是悲切,莫名便眼眶一热,鼻梁一酸,落下泪来,直如小孩子一般,一面抽泣流泪,一面迈步向前。
比起灵渊之前的梦境,这现实中的桃源乡就要广阔了不少。单看这粮田无边无际,便足以养活成百上千人;又看遥远之处,坍塌的屋舍残影一片连着一片,照每户五口人算,也该有成百上千人生活在此间,便着实叫灵渊不知所措,只一路沿着那田垄地埂向前,心底里又有期待,又有畏惧。
走得片刻,灵渊便是穿过了田地果林,一时跪倒在地,脸上笑,眼中哭,口中赫赫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事实证明,他之前的期待完全是自作多情,却是眼前一片能容千人的村子,早已成一片人间炼狱模样。便见得一应屋舍都在风吹雨淋之后坍塌,只留下残垣断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残留;村中横七竖八有着一十五条道路,其上东倒西歪地尽是未经收敛的尸骸,连带着土地都是粘稠板结成一块,脚踩上去便是莫名有血腥意境,直教人看着害怕,却让灵渊一时怒火充斥了胸膛。
那些倒伏在桃源乡遗迹之中的尸骸,并不曾受了任何收敛和掩埋,直停留在死亡降临的那一瞬,血肉尽皆在十六年的岁月洗涤下消散化去,只留下白森森的骸骨。骸骨一具压着一具,以桃源乡的中心为圆点,一路朝外辐散开来,越靠里越是密集,直至于互相交叠;到正中心便是一座尸山,尸骸倒伏,竟比灵渊还高,叫他不得不仰视,只哭出一声便震落散碎骨骸。
灵渊只觉得四肢冰冷,手脚发麻,脑海里回**着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空白噪音,整个人的情绪都陷入了茫然。桃源乡遭逢惨祸,原是他之前就已经晓得的事情;却不想十六年过去,这伏尸遍野的场景还是这般令人震惊,难以自持。
人的情绪,本身是有着一个承受极限的。超过了情绪的承受极限,为着自保,人自身就会刻意模糊麻木这等情感,才叫众人在大悲大喜之时,总要先愣一愣,有个缓冲;随即才视情况轻重,决定是情绪爆发还是彻底陷入麻木。灵渊这会儿便是彻底陷入了麻木,只看着眼前无穷无尽的白骨尸骸,一时不知所措,连带着思绪都迟缓了,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某种东西堵在了喉咙胸膛里,叫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搞不好下一刻就能自己把自己憋死,或者憋疯。
只觉得胸膛一阵子不受控制的抽搐起伏,便感到口鼻中一时急促喘息不休;也不晓得是要发疯地狂笑,还是喘不上气的哭喊,灵渊只从胸膛开始,整个人都开始抖动起来,抖着手,弯腰捡起泥淖中的一尊颅骨,细细抚去了骨骸上的灰尘和泥泞,双手将其捧了,双眸直视着骨骸双眼的黑洞,从胸腔里挤出不成声,也不成话的音调,道:“谁……是谁……杀了你们……我……我定、我定——”
顷刻间,灵渊骤然高抬双手,扬起脖子,五官朝天,双手一用力,就将手中的颅骨捏成齑粉,任其散落自己一身,落入眼耳鼻舌口中,品尝着骨骸苦涩,双眼中自有血泪横流,仰天嘶吼道:“——我定杀他三代,灭他九族,掘其祖坟,诛其乡邻,破其国属,毁其史藏!誓将其剥皮剜肉,挫骨扬灰,贬其魂魄堕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啊!啊——杀尽苍生不自由!屠遍寰宇难解忧!啊——天生万物以养人,杀、杀、杀、杀!杀!杀!杀——吾乃,吾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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