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灵渊还是觉得这事儿稍微有些棘手,又是后悔刚才不该出头,这天下那么多可怜人,哪里会是他一个人帮得过来的。一众粗蠢汉子先是见灵渊气宇不凡,这才没有拦着他靠拢;这会儿见他沉默不语,便也很不耐烦,就有人开口道:“那小子,你有钱没有?有钱就卖了这婆娘走,没钱就滚一边去,别杵在这碍事儿!”
灵渊闻言叹气,暗想要是照着说书先生讲的大侠故事,自己这会儿就应该御剑如飞,先砍了这几个蠢汉,救下这一对母子;可人家手持借据,还免了利钱,只求收一个本金回手,又哪里有错?若真是砍了他们,纵然能救得这母子二人一时危难,可今后又该如何?出钱的老板又该如何?人家真金白银拿出来救济周转,难不成还要惹祸上身么?
思忖着,灵渊便也低低开口,道:“几位兄长少待,我想跟你们打个商量。这母子俩欠你们三十两纹银,我先帮他们还上十两,便是求再宽限他们些许时候;到时候他们有钱自然能还,要是没钱,你我再作商量。却不知几位兄长,意下如何?”
其实灵渊说着话,自己都觉得不成个法子,但他现在的确只敢动用十两左右的银钱,着实无法,才这般低声下气,说着不是人话的解决方法,只求对方大发慈悲,先将眼前的难关过了。然而会发慈悲的,都是周天神佛;眼前这几位蠢汉,却没有这等心肠。正所谓“好事总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果然,就见那领头的男人走上前来,一把推开灵渊,自顾抓了女人在手,骂道:“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他俩孤儿寡母的,除了卖身卖地,哪还有别的来钱路子?莫说你帮他们还十两,就是还二十九两,差那一两也走不脱他们!你倒是慈悲心肠,却不想我家大掌柜拿这三十两银子,一年要变出多少利钱来?你当我们傻,要把钱拴死在这婆娘身上?”
话音未落,另一人又是开口,道:“刘老哥所言极是!今天收这三十两银子,便是一个子儿也少不得的!要是放了这婆娘回去,她走投无路,了断了自身,我们这笔银子,岂不是成了呆账!这生意无利便是不合道理,要再把本钱赔了,今后谁还愿慷慨救济?”
灵渊被说得哑口无言,又是自觉面红耳赤,只得无奈看了母子二人一眼,心道这事儿真不是自己应该管的,便要退开,突然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道:“莫说十两纹银,你一个子都不用出。只要你跟我走了,这娘俩便能得周全!”
这声音听着耳熟,灵渊转身便果见一位老熟人缓步上前。却见他头顶道冠,身穿道袍,一口皓齿,门牙突出,正是东海虚皇座下弟子,号称“铁口直断”的齿神罗千子。
一见得罗千子露面,灵渊整个人便是紧张了起来,暗道自己来北边找天人师徒弟的行踪,莫名先撞上了虚皇的人,这是巧合,还是圈套?又是这汾水一带原不是什么要紧地方,怎地几方人马都朝着这边聚拢来?心念转动中,灵渊便是将手中的青龙木剑握紧,周身真气也开始转动,顷刻间便是骨节微微作响,眼看着握剑那手一时粗壮了许多。
一众蠢汉见得这般场景,才晓得眼前这白脸的小子是有真功夫在身的,一时个个惊惧后退,竟都站在了罗千子的身后,便听为首那人低声问他,道:“掌柜的,这事儿……”
罗千子一抬手,便是看向灵渊,咧嘴笑道:“有缘何处不相逢?去年一别,如今才又相见!灵渊公子,别来无恙乎?”
灵渊暗暗警惕,道:“天大地大,却不知这村子是何等龙潭虎穴,能叫你我相遇?罗千子,你的牙齿又长出来了?”
听灵渊说起他的牙齿,罗千子便是脸上一黑,随即倒也释然,又笑道:“看来这一年光景,姜映明着实给你灌了不少迷魂汤下去,才叫你对我恶语相向。却不想我当初若要对你不利,有的是机会,何必要等到姜映明现身?你糊涂啦,太糊涂啦——你们几个,别傻站着,既然灵渊公子开口,便放了这母子二人吧!三十两银子,与灵渊公子相比,草芥不如;难道公子的金口玉言,还抵不过区区银两么?”
一众人稍稍犹豫,便也真放了那女人和她儿子。两人现场一愣,随即快步跑开,竟不看灵渊一眼,也不管他处境如何,只顾着自己逃活命。灵渊见罗千子真舍得放了那两人,便是心下稍稍缓和些,又想起他的确不曾对自己出手,一切恩怨都是在他与姜映明之间的,便脸上也放松了,只手上还不肯卸力,道:“我只晓得你是东海虚皇座下之人,却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大的产业!罗千子铁口直断,咬住了就不撒嘴;如今竟能舍了真金白银,便叫我另眼相看!”
罗千子淡淡一笑,不以为辱,只道:“你不用和我斗嘴,斗嘴你斗不过我。我自晓得你的脾气秉性,比姜映明更要了解你许多,才承你的意做回善人,也算不得什么。我东海诸山诸岛,盛产金银玉石,师尊怜悯中原苦难,便也叫我主持,放贷周转,救济穷苦困顿之人。反观姜映明自称正道领袖,怎不见他出来救济灾民?这便见了所谓‘正邪’,只在嘴上。魔非魔,道非道,你又能辨得清么?”
灵渊一愣,暗道罗千子果然铁口,不肯吃亏。眼下情况不明,敌友未知,他也想着多套些话,便道:“你们借贷金银周转不假,收回的利钱倒也着实不薄。虚皇陛下做得好生意,动得好脑筋。却是天下太平,谁愿意举债过日子?归根到底,还不是有人搅乱天下,为祸苍生,才逼得良人背了债务,难逃卖入娼户人家?虚皇陛下慈悲,怎不将这金银都白给了?”
罗千子嘿嘿一笑,道:“你原不是这等慷他人之慨的,跟姜映明处久了,也被他带坏!金山银脉,乃是天赐东海;为这金银,诸山诸岛也着实耗费人力物力。师尊淡泊名利,看不上这些黄白之物;一众凡俗山岛之民,却是要吃要穿。你说天下被人搅乱,我自是深表赞同;可搅乱天下的,原不是端坐仙境的师尊,而是那金戈铁马的将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所谓‘狡兔死而良弓藏’。你是聪明人,怎不晓得,现如今,到底谁最想打战?”
灵渊被罗千子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纵有千言万语也辩不过他,这才晓得“铁口直断”并非虚言,罗千子在武功之外,也还有不凡之处。回忆之前姜映明的话语,灵渊的确能感到他对这一场战争的渴望,却也是十六年前天下浩劫,才叫他姜映明平地翻身,一举坐进朝堂,列土封疆,有了如今基业;要真再打一战,他也的确能再得到些好处,巩固地位,比之寻常百姓,心态自是不同。
心念转到此处,灵渊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被罗千子三言两语带偏了心思。这也是罗千子所言不虚,处处说到实处,讲着人间的道理,才叫人无法反驳了去。摇摇头,灵渊不再与他争执这个话题,只道:“罢了,既然你放走了那对母子,便也是真切的善举好事,我当谢你。只是你放走他们,为何又要执意将我带走?你既然对我没有恶意,便也能见得我如今衣食不缺,武道精进,比之先前的颠沛流离,强之百倍,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何苦执着?”
罗千子眼睛一眯,正色道:“大丈夫生六尺躯,原不是为着吃饱穿暖来的。有志者,不食嗟来之食。为吃穿入了别人门下,岂不是被人像猫狗一样的养着?姜映明能给你的吃穿,我们自然也能给你;你单看我如今所有的产业,便该晓得师尊坐拥无尽财富,比那姜映明强之万倍,哪里会亏待了你?我放任你在高平城厮混,原是为着打磨你的根骨;你如今进得朱门大户,却成了纨绔人家的孩子,便可惜了。”
灵渊一愣,只觉得罗千子这话似乎很有些真情,又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道:“难不成救我性命,传我武功的恩人,便是你罗千子么?”
罗千子喟然摇头,道:“迷人难自醒!我哪有本事,传你那等通玄神功?可惜你一身根骨,却是分不清是非黑白,买椟还珠,白白耽误了自己。姜映明原非慈善之人,凭什么放着满天下的颠沛之人不救,偏偏救你一个?我如今放贷借人周转,原是将本求利;姜映明将你带走,也就是做场生意罢了!可怜你身在局中,不能自醒;便见我当日无能,原该拼死将你保下。罢了!你早被他蛊惑了心智,我与你说干口水也难以挽回。若不能劝你回头,我便不得以要动手,也是正好看看,姜映明到底教了你什么手段!”
灵渊一怔,没想到罗千子说动手就要动手,便也举剑护在胸前,摆出三宝剑法起手式,落在罗千子的眼里,便叫他摇头嗤笑,道:“三宝剑法……姜映明连大洞剑经都舍不得传你,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空手套白狼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