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映明到如今活过了一甲子岁月,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受到秋老虎的厉害,便是他刀枪不入不敢说,寒暑不侵的内功也还有,寻常日头暑热,也难见他落下一滴汗珠,这会子却是汗湿了后襟,汗流下鬓角,直如寻常人直面三伏的日头一般,整个人身上都是粘粘糊糊,便是汗流浃背。
龙虎真人比他还有不如,这会子已经不能自己稳当坐在软凳之上,便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软凳上朝下滑落,直叫这位七十余载高龄的老真人老天师难以自持,脊柱连带着腰背肌肉一时酸软,再没有英雄豪情,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恐惧充斥己身。
他们这一群人里,谁也没有本事比对一个人间隔四十年的嗓音,也着实不能分辨萧太后和当年无生老母的语调相异相同;然而一个人说话的习惯,断句的不同,连带着口吐言语之时呼吸吐纳的区别,都叫他们不由自主将眼前的萧太后和四十年前的无生老母联系起来,
天生人生来不同,便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用丹田气还是走喉舌音,断小碎句还是说长本话,习惯都有不同;而这运起吐纳的手段,又是练武之人最为重视,两个高手遇在一起,不动手只听对方呼吸就能晓得端倪。在场几人都是武道精深之辈,当世罕有,分不出嗓音却听得出呼吸,便是这会儿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位萧太后与无生老母之间,已经有了五六成的相似。
这便是人活着总有畏惧,有的人怕黑,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八条腿长毛的蜘蛛,有的人怕浑身光洁的蛇虫。人活着总有一怕,对于姜映明、龙虎真人和轩辕鸿来说,这人世间最恐怖的存在,便莫过于连薛岳修都死在她手下的无生老母;便是众人以武道为依托,彰显自身的存在,一旦出现武道远超自己的人物,便叫他们连自己的存在都把握不住了。
这会子萧太后不过是开口说了几句话,便因着她话语习惯与无生老母的相似而叫姜映明等人无法自持。然而老太后乃是纵横天下一甲子的人物,随便说句话都能左右万千黎民生死的存在,便也在这会儿姜映明等人发愣不敢言语,茅山老道又被自己堵了嘴不敢说话的时候,一时开口,道:“其实镔铁之国,与中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怨;我如今纵是发兵打下中原大好河山,百千年后也难逃族人被中原人同化的结果。以我举国百姓,难以与中原万千汉人相比;中原汉人坐拥万里江山,原是天数既定,我等亦不能违。”
说话间,姜映明等人似乎看见萧太后的身子在帷幕后缓缓站起,只在宫婢的搀扶下一时走朝前来,虽是身子尚不曾穿过重重帷幕,可那股子压迫力道却已经穿越一切滚滚而来,直加持在众人身上,才听老太后缓缓开口,道:“镔铁之国远在极北偏远之地,或不能与中原山水富庶相比,便是我国中诸多子民百姓,也要靠着五谷之物入腹才能得一个周全。贵我两国之间争执,其实都是为着彼此百姓生息繁衍,本无对错,亦无正邪,两军相争,亦复如是。”
话语间,只见一道枯瘦矮小的身影从那帷幕之后逐渐显露出来,便是叫众人都看得清楚,斗了四任中原皇帝的萧老太后,原是一位平平无奇,年老骨缩,满脸皱纹,弓着身子的小老太婆。人越老骨节就越缩朝一处,七十岁的老汉就与二十岁的小伙不同;萧太后活到如今年近九十,纵是有龙肝凤髓进补,琼浆玉液入喉,也是逃不过岁月冲刷,一露面便显出耄耋老人的龙钟老态来,看上去便像是被凤冠霞帔压弯了腰杆,唯独手中那一柄檀木拐杖还挺得笔直。
然而这老太太老归老,却是老而不朽,一应精气神意,比起姜映明似乎都不差分毫,除却额头眼角有些细纹,两边腮帮子有些脱垂,脖颈上的皮肉略显松弛之外,其余五官容貌倒也还维持得极好,一双凤眼顾盼中自有精光闪烁,两片薄唇涂了浅色的丹蔻便化出血色,这容貌比天香国色或许尚有不如,比半老徐娘却是强出了太多。要是在一个灯火摇曳的所在,叫老太太端端正正坐了,只怕也能引得不少人侧目观瞧。
帝王将相人家,便于寻常穷苦百姓不同。萧太后主持镔铁之国逾一甲子,本身自养成了一股子端庄威压,甚至可以说是披靡众生的气势。只瞧她被两名宫婢一左一右虚扶着身子,她自己借着拐杖迈步倒也四平八稳,每一步必定是脚脚尖先出脚跟先落,两腿迈动间腰杆以上不动不摇,微抬着下巴看向周遭一众人等,目光所到之处便叫人忍不住回避不敢与她对视。这等仪态,没有个身居高位数十载,前呼后拥百余人的蕴养,普通人一辈子也模仿不出其中的精髓所在,便是一种气势。
眼见得萧太后从帷幕后走出,那皇帝自连忙起身弓腰迎朝前去,一口一个“母后”叫得情真意切,九五至尊的身份在这会儿显得无限卑微。皇帝取代了老太后身边的一名婢女,自己扶着老娘的胳膊引她在龙榻上落座,随即自己便只接了拐杖站立一旁,低着头一时间再不说话。
看着萧太后缓步走出,姜映明等人的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只叫他们喘气都只得徐徐图之,生怕气喘得猛了将心胆都吐了出来。这几人都是武道高人,自能看出老太后举手抬足间暗合武学三昧,虽是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可细琢磨便有无穷无尽的韵味。姜映明心中甚至萌发出狂想,暗暗揣摩若是自己方才出手偷袭有几分胜算,想半天只觉得老太太步履平稳,似乎并无漏洞机会可寻,无论自己如何出手,这老妇似乎都有好几种化解之法暗藏,便是叫他愈发心惊,鬓角濡湿。
端坐龙榻,萧太后便是一时抬眼打量姜映明等人,好半天才微微点头,开口道:“中原地果然英雄辈出,你三家果是先秦所传。我先前隔着纱老眼昏花,到此时脸对脸才看分明。姜映明十二经已得圆满,胸膛里丹田中紫气流传;老真人道非道攒练奇经,一甲子纯阳功非常人想;病船王口吐血心存正气,五脏内六腑间得寿绵长;最可贵老天师不修武道,读道德诵黄庭顶现三光。不错,不错!中原天子,又得能人!难怪十六年前,老身驱虎狼亦难功成!”
说话时萧太后嘴角微微上挑,双凤眼眼角处笑意弥漫,便是在一时间从端庄威严的老太后,变成了看儿孙大有所成的慈祥祖母一般。这一笑直如冰河解冻,又似是春回大地风吹杨柳,直叫得姜映明等人听她话语心中大惊,见她笑颜便觉心中温暖。到得下一刻众人稍稍回过神来,便都是一时间暗暗交换眼神相觑,只觉得刚才好像是中了邪一般,心神不由自主地被老太后的话语神情所牵动。
茅山老道始终没有无生老母这恐怖的心魔纠缠,一时失神后便也得回了寻常风仪,眼看着姜映明等人都是一脸见鬼模样,便叫老道不得不仗着自己有些寿数硬着头皮开口,赞道:“老太后精气神俱是饱满,老道二十年前可比不得太后这般。人都说萧太后冠绝当世,今日一见便验了名不虚传。能见太后一面,目睹铁凤真颜,老道这辈子便是无憾了!”
萧太后温和笑笑,轻声道:“道长谬赞了,老身若能有道长这般硬朗,这寿宴也就不急在一时。这人获得越久,越觉得日头渐短,只觉得这一天转瞬即过,才起身又要准备着就寝安眠。人都说上了岁数心境平和,观岁月古井无波;老身却是越老便越心急,总想着将那千头万绪都在一日里办了。几位既是江湖高人,亦是中原重臣,既然来到这里,老身便也不多于你们闲话家常。邦泥定夏骤然起兵一事,老身早有耳闻;现如今中原与镔铁之国互为兄弟,这一战老身便也不得不插上一手。”
听闻得萧太后不再谈论琐事,而是将心思放在了国事战事之上,姜映明便也一时收敛了心神,只将对无生老母的畏惧暂时抛在了脑后,便是这一刻他不再是华存庄主姜映明,而是中原使节,朝廷重臣,仪同三司姜映明。轻咳一声,姜映明便是缓缓开口,道:“此番邦泥定夏举兵,着实不合情理,其间多有蹊跷,我等亦是生疑。镔铁之国毗邻邦泥定夏,两国之间寻常也多有往来,姜映明斗胆向老太后求教,那邦泥定夏起兵之前,太后可曾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么?”
萧太后闻言笑笑,道:“镔铁之国与邦泥定夏,都是逐水草而居,牧牛羊而食,听风吹草动的本事,原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本。然而此番邦泥定夏起兵,老身事先的确毫不知情;其大军攻破汾州城的时候,我国的使节便早已携国书赶赴中原。若是老身早知道战火掀起,定不会在这时候开办寿宴,便是刀兵不详,苍生无辜。数日前,我已降下懿旨,传递国书,请那邦泥定夏的皇帝鸣金收兵,偃旗息鼓,算是给老婆子一分薄面,让老身将这三元大会办得圆满。”
姜映明点点头,又道:“太后慈悲。只是数日之前,朝廷亦以传下军令,颁下诏书,调集京兆大营十万大军横渡汾水,迎战邦泥定夏乱军。太后这一份国书,只怕递得稍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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