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冷笑道:“终于肯出现了!宣——”
内侍高声喊道:“宣左右二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觐见——”
随着话声落下,以左相汤思退打头,右相陈康伯次之,大宋朝的股肱重臣鱼贯入内。
汤思退等人照例要给皇帝请罪,赵构摆手道:“罢了,还是先说说如今的情势吧!”
陈康伯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陛下,如今皇城外百姓群情汹汹,有人敲响了登闻鼓要请陛下立刻临朝视事。百姓诉求有三,其一,皇城司交出滥杀王二苟一家的凶手,严惩不贷;其二,皇城司勾当枭龙滥用私刑,还大言炎炎,声称‘临安城老子就是王法’,蔑视法度,无视纲纪,太学博士颜茕等人要求惩处狂徒,以正临安风气;其三,大理寺滥用酷刑,将孤山营多名老卒拷打致死,百姓和一帮退伍老卒请求陛下念在这些老卒曾对社稷有功,私祭岳飞是为同袍之义,虽然有违营规,但罪不至死,恳请陛下将其逐出临安!”
赵构皱眉道:“孤山营又是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葛邲出列道:“此事臣听宗岚说过,孤山营的老卒伤病缠身,很多都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在皇城司死了两个,到了大理寺狱中又病死了两个。宗岚原本要请陛下示下,孤山营的老卒究竟该如何处置?大理寺审了数日,这些老卒确无反迹,都是些伤病将死之人。”
大理寺卿常年卧病,大理寺日常事务都是宗岚这个少卿在处置,他平日虽然也有面圣的机会,但今日这个局面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却不够看。
赵构用下巴点了点恩平郡王赵璩:“今日这事端跟皇城司脱不了干系,你这个皇城司提举如何说?”
赵璩一改先前在赵构面前的唯唯诺诺,平静地讲述道:“臣已查明当日皇城司快行班头穆远带人前去西市拿王二苟一家问话,并无杀人之意,王二苟夫妇心疼独生子,拦住出差的穆远等人不让将王石头带走,被殴伤。王石头心疼父亲,抓了一把杀鱼刀企图刺杀穆远等人,被穆远甩开。穆远此时仍未起杀心,是王二苟护子心切,持刀威胁穆远等人,穆远等人按律将其击杀!至于王二苟娘子是见丈夫死了自己撞上长行的刀,被割喉而死。王石头爹娘双亡,又听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讥讽他因为贪吃糖果传播反动童谣,导致爹娘惨死,这才切腹自杀……王二苟一家三口惨死,其情可悯,法理之上,穆远三人却并无过错!”
赵璩这番话可谓不偏不倚,听得一众大臣都暗暗点头。
赵构哂笑道:“那勾当枭龙的事又怎么说?”
赵璩“噗通”跪下道:“皇城司的人一向粗鄙,面对百姓跋扈是有的,藐视法度,冒犯天威却是万万不敢!是臣疏于管教,才让他信口胡说,臣回去之后一定严加管教,定不让他再口出狂言!王二苟一家的丧葬费,太学谢、刘两位学子的汤药费皇城司一力承担,并让肇事者亲自上门赔罪,还请官家和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起来吧,满屋子的人都站着,就你一个人跪着成什么话?”赵构将赵璩叫起,又向几位重臣问道,“恩平郡王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不知道你们几位如何看待?”
左右两位宰执没有吭声,六部尚书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御史中丞陈俊卿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道:“恩平郡王体恤属下,想要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确是个好上司。郡王可曾想过,即便法理上穆远等人没有过错,王二苟一家却也因此丧命,尤其王石头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若是人人办案都如这般,逼死人命只需说一声‘法理上无过错’即可以赔付丧葬费了事,临安百姓岂不人人自危,如何能够安居乐业?”
“那依陈大人的意思又该如何?”
“事涉人命,自然该交付有司问罪!”
陈俊卿的意思是要拿穆远等人平息百姓和太学师生的怒火,恩平郡王还想再替穆远和枭龙争辩几句,毕竟皇城司上下是皇帝的私兵,动皇城司的人不仅是打他这个皇城司提举的脸,也伤了皇帝的颜面。
赵璩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身穿甲胄的人飞奔进来,躬身禀报:“陛下,事情有变,还请陛下和诸位相公早拿主意!”
进来的人是三衙管军杨沂中,他原本在皇城的城头坐镇,指挥禁军对皇城前的百姓形成威慑之势。原本局面还在控制之中,可自从登闻鼓敲响,百姓们久等皇帝不至,人群顿时鼓噪起来,临安府的衙役根本弹压不住,眼看百姓已经掀翻了拒鹿,正在冲击宫门,杨沂中顿时犯了难,面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手无寸铁的临安百姓他总不能真下令进行射杀吧?
禁军子弟大都来自临安城,他们和临安百姓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这样的命令一下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他杨沂中这颗脑袋可不想稀里糊涂地丢了!
吏部尚书张焘躬身说道:“还请陛下城头一行,与百姓当面将话说开!”
张焘将话挑明,其他人也不再有顾忌,都躬身催请:“请陛下上城头,安抚百姓!”
大殿里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不可不可,大官万万不可涉险啊!”
王沐恩虽然没在皇城墙头亲眼目睹宫外的场景,但他是跟着赵构经历过“苗刘之变”的,他知道那些平日弱小温顺如绵羊的百姓一旦发起怒来,也是能咬死狮虎的。王沐恩与皇帝相伴几十年,内心是真的把皇帝看作了亲人,眼见宰执重臣要逼迫皇帝登上危险的皇城城楼,与失控的百姓近距离对话,他再也顾不得重臣的威压,直接喊了出来。
赵构看了这个忠心的奴才一眼,淡声道:“放心,朕死不了!你若是怕就留在这里,无人怪罪于你!”
王沐恩哭唧唧地道:“大官说的什么话?奴才怎会怕死?奴才是担忧陛下!陛下去哪里奴才自然是要陪着的!”
赵构不再说话,当先举步向外走去,王沐恩连忙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伸手替他卷起帘子,“大官慢点走,注意脚下!”
吴扬和李南风守在门口,早将门内的动静听了个清楚明白,赵构刚刚抬脚迈过门槛,两人已经“噗通”跪在地上,抱拳说道:“陛下,请让臣随行护驾!”
赵构看了看两人,对李南风说道:“南风留下,吴扬随朕来!”
李南风还想趁机表表忠心,赵构丝毫不理会,自顾自走远了,身后的宰执重臣更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位贵戚推开。
吴扬手按刀柄,一路护卫赵构登上城楼。登楼之时有两名军中力士手持大盾一直护卫在皇帝身前。
刚刚登上城楼,卷天席地的鼎沸人声扑面而来,险些将赵构掀下石梯,吴扬赶紧伸手一把将皇帝的手臂稳稳扶住。
吴扬扶着皇帝亦步亦趋地跟随大盾来到城墙跟前,只见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人潮涌动,百姓们大声呼喊着拼命向宫门涌去,声音之大似乎要将这宫门和皇城彻底掀翻。
宫门已经关闭,宫门前的拒鹿被掀翻,守在宫门前的两队禁军有几个没来得及撤进宫内,被人群推倒在地,经受无数只脚的踩踏,不知被何人移到皇城的城墙下坐着,奄奄一息。
皇帝还算镇定,他移步到了最靠近外墙的位置,巨盾遮去了他的身形,只露出一个脑袋,为防万一,吴扬佩刀出鞘,紧紧地护卫在皇帝身侧。
杨沂中提气喊道:“皇帝在此,尔等静一静!”
城墙上的禁军也跟着齐声大喊,如是几遍,终于将嘈杂声压下去,人群彻底安静了。
赵构俯视着下方静默的人群,似乎又回到了“苗刘兵变”那一天,心口堵得慌!好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登皇位的年轻天子了,在皇位上安坐三十年,养出了他临危不乱的底气,他向百姓高声道:“尔等敲登闻鼓要见朕,朕如今就站在这里,尔等有何冤屈只管说来!”
底下安静的人群立刻又“嗡嗡”议论起来,每个人都想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愤怒!
杨沂中见状再次喊道:“尔等可推举出代表,向陛下诉说冤情!这般嘈杂却是什么都说不清!”
人群又“嗡嗡”了一阵,安静之后颜茕老夫子颤巍巍地走到人群的最前方,一颗花白的头颅拜倒在地:“陛下,你是我们大宋子民的陛下!如今王二苟一家三口无辜枉死,老臣的学生只因替王二苟一家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皇城司的勾当枭龙打得筋断骨折,生死不知!这样的临安城可还有小民的活路?谁还敢仗义执言?”
颜茕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恳请陛下严惩凶手,肃清临安风气,还小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赵构答应道:“尔等的请求,朕已知晓。适才正与众大臣商议如何处置,尔等放心,尔等即为大宋子民,朕自然会一体看待,必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
刑部尚书葛邲上前道:“本官刑部尚书葛邲,引发王二苟一家三口惨死的皇城司长行班头穆远一行三人已经拿下,即刻转往刑部大牢,待查明事情始末自然会还王二苟一家三口公道!”
“你说的好听!皇城司都是皇帝的家奴,刑部如何敢惩办?莫不是哄骗我等,转头就将人放了!”
葛邲举目望去,只见灯火暗处走出一个人来,他青衫飘飘,卧蚕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士子,两人正是为岳飞树书立传的太学生程宏图和宋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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