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马匹的精神状态不太妥当,灵渊和玉书在最后二十里路上多花费了不少功夫。原本按照姜映明的计划,他们每天至少能够经过两个驿站,换两次马,每一匹马都跑个五十里左右;这样就能在十天左右,在官道上跑完千余里。然而看现在的情况,两人显然是不能冒险再往前赶下一个驿站了,否则天黑后还不能投宿,对于两个毛头小子来说就有些麻烦。
距离华存山庄最近的一个驿站,便是离高平城还有五里的高平驿。由于高平城已经是周遭最大的城池,故而这驿站也是修葺得十分阔绰,几乎可以称之为驿馆,倒也是一处不错的落脚所在。
天近黄昏,高平驿的一位年轻衙役打着哈欠,正甩着袖子准备换班休息,一时就听闻得官道上马蹄声音,抬眼去便见两个二十不到的小子骑着马朝此间走来,看样子是准备在这里投宿。见此情景,便叫得这衙役心中厌烦,不等两人走近,口中便是高声骂道:“我说!那边的!官道也是你们这群泥腿子能走的么?滚,滚,滚!大爷今天心情好,就——”
这衙役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后脑生风,随即脖颈一痛,便是挨了一掌。这一掌平平无奇,并没有半分功夫在内,然而因着来得突然,着实打了这家伙一个猝不及防,令其当场倒地,上下牙啃在泥里,狼狈非常。转念起身,一句脏口叫骂就是噎在了这衙役的喉咙里;原是打他的并非别人,正是这驿站的老驿官,从九品的人物,正儿八经的朝中之人,也是此间的主事。
这老驿官始终是经验丰富,远远看见灵渊和玉书,便觉得两人衣着不凡;又是他大半辈子都在驿站里招待往来官员,对于官马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两人所骑的乃是朝廷的官马,寻常人难以弄到,自然也就能揣摩两人的身份。眼看那年轻衙役出言不逊,老驿官也是秉着救人一命的心思,先行将其打倒在地,免得他口出污言秽语,激怒了前来的贵人,妄自送了他的小命。
朝廷设立馆驿,所费可谓不菲;许多官道馆驿,都是在前朝的基础上再行扩建。这原是中原神州,地大物博,凡千万里,远不是一朝一代的官府财力,短时间内所能负担。这官道馆驿耗资不菲,修建时多有剥削民脂民膏,可一旦建成,却是成了朝廷官员专属的所在。寻常老百姓别说是去馆驿投宿,就是在官道上走上一遭,都是说不清楚的大罪,轻则打板子,重则下监牢的。
故因此,寻常时候,普通百姓断不会在官道上冒险行走,有时宁愿绕几十里路,翻山越岭,都不愿冒犯这个忌讳,白得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这也就是当年王师兄带玉书去龙虎山时,沿途辛苦的缘故,乃是当时王师兄并无军令在身,纵有高深武功也只得尊崇规矩,不好僭越。
老驿官低骂一句“瞎了你的狗眼”,吓得那年轻衙役懵懂中不知触犯何罪,连连退缩之时,灵渊和玉书的马匹便也到了驿站之前。作为练武之人,五官敏锐,再加上两人都是有些许内家功夫在身的,眼耳鼻舌口都愈发灵通,隔着老远也就听见了那衙役的叫骂,这会子灵渊的脸色也不是十分好看。却是他也是底层老百姓里出身,最见不得这等狗仗人势的东西,早些年斗不过他们,只得忍气吞声;到如今却是权势都在自己手中,相逢不如偶遇,心中着实难忍,非要给他一个好瞧才算完。
心中怒火中烧,灵渊倒也乖觉,搅动着一肚子坏水,做出呆愣样,对迎上前来的老驿官道:“掌柜的,我们住店!你这客房多少一晚?”
这话一出,便叫老驿官愣了一愣,实在是这等乡村风情浓郁的话语,他在任几十年也不曾得闻几回。然而能够在朝廷里谋得一官半职,安安稳稳干上几十年的人物,又哪里会是轻浮无度的;饶是灵渊装得又傻又土,这老者还是从他的衣着相貌上看出了他的不凡,恭敬道:“上差有礼!老朽高平驿驿官,恭迎上差驾临!敢请上差赏下驿券一观!”
所谓“驿券”,便是朝廷分发给外出官员的“陆凭”。只要持有此券,大小官员都能在各地馆驿留宿歇息,通行无碍。然而姜映明并非文官,也不在朝中参事,这种东西,他自没有,灵渊和玉书自然是既没有见过,也不曾听闻。这一说两人都是愣了一愣,脸上僵硬神情表露无遗。
那衙役先被老驿官打倒在地,心中早已不服,又是不敢申辩,憋了一大口恶气;这会儿见灵渊和玉书呆愣无语,便暗道自己眼光毒辣,果然认出了两个不入流的泥腿子,有心在老驿官面前逞一逞威风,吐一口恶气,当即道:“哪里来的无知乡民!没有驿券,也敢冒充朝廷官员!这官道是你们能走的么?这才叫自寻死路,今日非打烂你们两个小烂货的屁股!”
灵渊之前一愣,这会儿也就回过神来,心中暗叫“好奴才,且不知是谁自寻死路”,想着之前还无凭无据,这会儿就是板上钉钉,非要叫这狗眼看人低,仗势欺人的家伙认识认识自己。心念转动,他便满脸无辜,假作痴傻,颤颤巍巍,面带难色,惊惶道:“这位大人!大人在上!小人并无驿券!但不知此物可否充抵,还请大人示下!”
说着话,灵渊朝玉书一努嘴,从满脸无奈的玉书手里,接过姜映明给下的军令,双手捧着递给老驿官去,自己却是依旧骑在马上,不曾落地。这老驿官年老骨缩,远不如年轻人高大挺拔,站在高大官马面前,从灵渊手上接这军令着实艰难。那衙役看老驿官恭敬畏缩模样,心中暗爽,暗笑老东西是个贱骨头,对泥腿子也是这般卑微,又自骂道:“瞎了眼的东西,老糊涂了不成!朝廷设下驿站,岂是尔等所能玷污!没有驿券,就快给老子滚!装什么大尾巴狼!纵你拿出吾皇陛下的——”
“啪!”“啊——”
只听得两声连响,就见那老驿官伸手给了衙役一个耳光。也不愧是年老有道的人物,老驿官这惊怒一掌,竟是有了姜映明一成的功力,直打得那衙役原地转了三圈,差一点就头颅与身子分离,令他挨了打还不知所以,当场懵住,直捂着脸颊,尖声道:“这打的是我吗?是我挨打了?”
谁去管那年轻衙役,就见老驿官浑身颤抖,双手捧着令牌,朝着灵渊和玉书屈膝跪倒,颤声高呼:“老朽恭迎上差驾临!高平驿有失远迎,祈请上差恕罪!求上差恕老朽治下不严!老朽死罪,死罪!”
玉书是姜映明的儿子,自然晓得他爹那从二品上将军的官衔多么吓人。眼看那老驿官六七十岁,单论年纪连姜映明都不好受他跪拜的,他便也身子一晃,神乎其技地瞬间下马,脚踏实地,不等老驿官跪下,便是双手将其扶住,轻声道:“老人家,快请起!我那兄弟年轻,与你开玩笑罢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快快请起!请起!”
老驿官浑身颤抖,实在是他这几十年,大大小小的官员见过不少,从二品将军的令牌却是从不曾见过。朝中官员有九品十八级,每一品又有一从品,大概是正一品位列三公,从一品可称郡王,正二品是为太尉;这从二品官拜六部尚书,业已经着实骇人。更罔论虽然朝中文臣比武将地位高,可在野却是武将比文臣势力大,为所欲为,原非虚言。
从二品的上将军,铲平这个驿站都是绰绰有余,活刮了在场众人都难抵他们的不敬之罪,着实叫着老驿官惊骇非常,顿觉心口绞痛。若非玉书扶住他,只怕真能吓得他横死当场,自不能怪他方才出手太重,差点一耳光打死了一个大好青年。
灵渊对于这些有官职在身的,当然不包括姜映明在内,都是打心底里鄙视,只觉得他们是朝廷鹰犬,卑劣不堪,最是叫他看不起的。然而看这老驿官始终年老,诚惶诚恐模样,着实叫人难堪;又见玉书脸上隐有不悦之意,他便也不忍再为难此人,心生恻隐,也连忙下马安慰,直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而已,请老驿官不要放在心上,更不必为此惊惶。
旁边那衙役被打了一耳光,懵了半天才稍稍回神,原本心中还有一团散不去的怒意,转念正要叫喊。这会儿见了眼前场景,却是吓得他愣在当场,两股颤颤,只觉脚下发虚,裤裆温暖,一股莫名其妙的凉意,从胯间直到脚踝,紧贴在大腿小腿之上,令他如饮寒冰,热血已平,只剩下无尽恐惧,直叫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便见他腿脚一软,当即跪倒,五体投地,砰砰磕头,又说不出话。
老驿官经多见广,见此情景哪里还不晓得这两个年轻人,特别是灵渊的心思。就见他当即颤颤巍巍,先谢玉书不咎己过的大恩,随即转身就是一脚,重重踢在那衙役胸腹之间,直踢得他气息一滞,眼前一黑,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圈半,这才脸面朝上,咯喽一声,昏死过去,屎尿横流。
灵渊暗道这老头其貌不扬,手脚上的功夫却是不差,虽是没有内劲蕴藏,寻常倒也能打死个把仗着人势的畜生,心中暗喜,脸上也就松快,怨气消散了几分,看在那老驿官眼里,才松口气。
他又哪里知道,朝中为官作宦的,原不怕手下人为非作歹,只怕其给自己招来祸事麻烦,对此最是深恶痛绝。寻常时候,这些狗腿子杀人放火,都是无人问津的;然而一旦其惹来了足以动摇自身的祸事,这些官宦出手,却是要比武林高人狠辣许多,最是厉害。要是这老驿官有姜映明半成功力,今日那衙役便是一死难逃,活该归天了。
这才是“人道狗眼看人低,我说畜生不如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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