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殿里静谧到可怕, 沉默得只剩宋衿符的抽泣声。
阎王惊魂未定,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姑娘,颤颤巍巍地要判官扶自己起来。
“小宋啊……”他愧疚地走近道, “本君不是,不是有意要瞒你……”
他走到一半, 宋斐却拦住了他的步子。他老眼昏花, 去看这面子里子都与他们不是十分亲近的年轻鬼王。
鬼王居高临下,渗血的手掌垂在宋衿符眼前,一滴一滴, 落下浓黑的鲜血。
“我们是对不起你, 但我们也给你争取了公平公正的机会,你现在爬起来, 去练剑,未必比不过赵怀思。”
这, 这还是人吗?
她如今哭的这么伤心, 他居然要她去练剑?
宋衿符泪眼婆娑,昂起头来,头一次如此不管不顾地冲撞起宋斐:“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都无妨,是我和阎王使你遭遇不公, 阎王这么多年待你如亲女儿,我这么多年自认也从未苛待过你,你今日若只是因知晓这些真相就自己爬不起来了, 才是枉费我和阎王对你的良苦用心。”
这死鬼, 她哪里是因为知晓这些真相就爬不起来了?她分明, 分明是气他们都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她事实, 尤其是阎王, 为了圆一个谎, 竟不惜编造出另外那么多个谎言来骗她。
她抹一把眼泪,不仅眼眶红通,小脸也哭的红通,对宋斐道:“你少,少在这里给我使激将法,我,我练不练剑,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一心,一心想要输给赵怀思,又关你什么事?你对我好,你就可以随意决定我要不要升仙吗?你对我好,你就可以随意决定,我要不要回去继续做剑灵吗?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凭什么动动手指就叫我必须得听你的!”
听得出来,是十足的意气用事了。
阎王哀叹:“小宋啊……”
“我不是你什么人。”
岂料宋斐又一言不合打断他的发言。
“所以你要不要去做剑灵,也根本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把你原来该有的命格还给你,把和赵怀思公平竞争的机会还给你。你最好是一辈子都这样窝囊下去,等到赵怀思找你回去做剑灵的时候,你就乖乖任她差遣,任她将你重新收回到神剑当中,永生永世,为她所用。等你将来闷在神剑中后悔了,想要找人哭诉的时候,再发现自己根本连出现都不能照着自己的心意来,哭,也永远只能躲在那片阴暗的角落里哭。”
这话说的也委实过了些。
阎王义正言辞,想要教训教训宋斐。
不想一张口,又被宋衿符抢了先。
“我即便永生永世为她所用,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哭的像个傻子,也不想当个一辈子被蒙在鼓子里的白痴!连我最信任之人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信任之人?”宋斐蓦地冷笑,上扬的嘴角将鬼王阴邪无双的戾气散发到淋漓尽致。
“连鬼都愿意相信,你也当真是无药可救。”
“你……”
宋衿符一噎,委屈的神情看着他转身亳无留恋地甩袖就走,心下一狠,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就咬了起来。
还在渗血的手掌被她抓在手里,手腕上同时多了一道牙印。
人死后身体虚白,宋斐死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不是寻常人的白,宋衿符的牙齿硌在他青筋血管全都清晰可见的手腕上,有一种渗入骨髓的可怖。
她咬他,他也不动,就眼睁睁看着她趴在自己的手腕上,宛如吸血一般。
宋衿符咬的够了,脑海中又开始不断浮现起这么多年宋斐和阎王曾对自己的好,一想到这些好都是出于他们内心的愧疚,而不是真心实意,她又难过的更想哭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鬼王白到发青的手腕上。
阎王殿里再次只有她安静的哭声。
阎王看不下去:“小宋啊……”
宋衿符终于松开了宋斐的手腕。
原本清秀精致的小脸哭到一塌糊涂,泪和鼻涕都黏在脸上,不断下瘪的嘴角和不断红肿的眼眶,尽数倔强地对着宋斐,即便听到了阎王的叫唤,也没有打算回头。
这两人,如今看来都是拗上脾气了。
阎王自觉闭上嘴巴,任这份沉默自己延续下去。
宋衿符不肯服输地瞪着宋斐,却也一直抓着他的手掌不肯放,渐渐的,手掌下鲜血的粘稠越来越不容忽视,她才低头,看见宋斐因为挡她那一剑受的伤。
很长,很深。
应长生即便不如白玉骨,是帝君所锻造的救世宝物,但也是天降神剑,划过宋斐的掌心,不可能不会留下痕迹。
她怨愤地看着这道伤口,心想这应长生怎么不干脆再锋利一点,将他这只手都砍断算了,省的整日嚣张无度,胡作非为。
还有他的嘴,最好也拿东西削了或者缝上,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过分,简直要把她气到七窍流血,再度升天。
可她这般想着,还是一边抽噎一边从篮子里掏出了干净的碎花帕子,低头默默为他擦拭起了伤口。
处理伤口这种事她已经干的驾轻就熟,擦完血后又为他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包裹住了宽大的手掌。
虽然鬼王的伤只要处理的及时,恢复的速度其实是相当快的,帕子什么都是累赘,但宋衿符还是喜欢每次为他处理完都包上一层自己的碎花帕子,就当是给自己做个记号。
她抬眸,小心翼翼瞥了眼宋斐。
宋斐没说什么,只是动了动手腕,垂下的目光落在无法忽视的那道整齐牙印上。
不疼,但很深。
足见牙齿主人对他的恨之入骨。
他还在看,牙印上突然就盖住了一只惨白纤细的手,似乎是有人干了坏事之后想要毁尸灭迹的冲动。
他终于抬头,入目是宋衿符仍旧有点委屈巴巴的脸颊。小脸因为哭过,显得格外红扑扑的;小鹿般夹杂着水雾的眼睛幽怨地瞪着他,想凶他,又不敢,圆滚滚的,仿佛是非要等他低下身段来道歉。
两百年,他从未跟宋衿符道过歉,也从未跟任何人低过头。
两百年他的世界里,遇到事情,总是能用武力解决就用武力解决,不能用武力解决……他尚未遇到过这等情况。
可是如今好似遇到了。
他静静看着宋衿符,慢慢的,抓住她的手腕,想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上剥落下来。
她还倔强地不肯松。
他费了点力气,才把她的手扒开,面容稍稍和缓了一些:“只知道哭,还有力气走路吗?”
宋衿符懵了懵,赶紧摇摇头。
他道:“那就在阎王殿歇着吧。”
宋衿符又着急忙慌抓住他的手臂,轻声带着哽咽的哭腔道:“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只有七绝城才是她的家。
软糯到叫人无法不动容的嗓音,带着粘腻与香甜。他沉默着,替她揩去眼角新涌出的泪水:“回家练剑吗?”
“……”
宋衿符抬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宋斐挑眉,摆明了不等到她的答案,他就不会答应带她走。
她只能难受地咽了咽口水:“练,练剑,你教我,我就练剑……”
“那还不赶紧自己爬上来?”
宋衿符瘪着嘴角,绕至他的身后,踮脚双手撑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示意他蹲下一点。
宋斐配合地弯腰蹲下,叫她能顺利爬到自己宽厚的脊背上。
宋衿符爬上去之后,便紧紧抓住他的脖颈不放,声音依旧细细软软,贴着他的脸颊道:“待会儿到家,你把十方镜给我看看吧。”
他不动声色,别开一点脸颊:“不是都知道一切了,还要十方镜做什么?”
“那些都只是她给我说的,我想自己亲眼看一看。”
看看自己是怎么对不起满城的百姓,看看自己是怎么走火入魔,不受控制,看看自己又是怎么被阎王误以为无罪,本着好心将她送上了轮回。
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既害怕看到那些曾经的杀戮,又明白,这是自己不得不做的。她犯下的罪,她必须一五一十地回忆起来。
宋斐这次终于没有再拒绝她,他背着宋衿符,慢慢往七绝城的方向走。
屋外狂风肆虐,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人,只是叫宋衿符趴在他的肩膀上圈的更紧,温热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阎王纳闷地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喃喃道:“他们是怎么和好的?”
谛听与他同样望着这一切,带着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练,答:“很显然,鬼王为他的仙女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那是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的软肋。
作者有话说:
阎王:本来以为我是来劝架的小天使,结果发现我是路边突然被踹了一脚硬逼我吃狗粮的单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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