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之间,汾州主城乃是边境商贸要地,自然少不得看热闹的人。然而大家一见是大和尚追逐小伙子,便是逐渐散了,不再关注。原是众人看这和尚慈眉善目,彬彬有礼,不由自主便对他心生好感,不愿把他往坏处想;又看灵渊少年模样,懵懂无知,就猜测是和尚有心助他,或是劝说,或是度化,总是好心,又是私密,也就不想插手。
这原是汾州这样开放多元的所在,老百姓们也都是有些见识的,街上的行人或是本地百姓,或是往来客商,总是善良包容,都晓得为人处事之道,便也不会像穷县僻壤,缺少见识的普罗大众那般,忙着上前围观,还是要给当事人留点隐私和尊重。这一来,竟是叫灵渊眼睁睁看着大伙低语着散了,甚至还给他和阿难陀空出一块地方来,留给他们空间,便是一时无法,又觉为难。
阿难陀温和如玉,见状倒也不觉得稀奇,只承了众人之情,好生对灵渊行礼,道:“灵渊施主,原是您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寻小僧;小僧现身相见,便也想问问施主的心思,此其一。其二,则是小僧那不成器的师弟优婆离,数月前曾踏足中原腹地,传达老师口谕于中原诸位高人,却是自此渺无音讯,失了行踪;我听闻师弟失踪之前,曾与灵渊施主有过一面之缘,这会儿便是想求施主指点,却不知我师弟如今身在何方?”
灵渊闻言一愣,便是暗叫不好,原是一来半年前自己见过优婆离的事情,优婆离自己只怕都不晓得,事后也只有龙虎山众人、姜映明本人和昭如带领的少数轩辕宗弟子知晓,竟不知此事如何泄露,如何落入了这阿难陀的耳中,才叫他前来问询;二来优婆离当日被龙虎真人击退,以他的武功,天下甚少有人能为难了他。阿难陀这会儿说他失踪,便是叫灵渊暗暗生疑,不晓得是哪位正道高手暗中扣下了他,也真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
这几日来,灵渊自己也在思考正与邪、魔与道之间的道理,多少有些收获;只觉得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其实只在本身坚守的观念道理不同,形式上有些偏差,本质上倒是不分对错。就如东海虚皇派罗千子在中原放贷,虽是谋求利润,却也真救了不少处于一时困难中的众人;那母子二人原是特例,自还有更多人借了钱,得了周转,重新开始了生活。而相反,姜映明那样的正道高人,也不是彻底的心底无私,真是触及到他利益的时候,便也叫他算计周详,阴招不断;就连灵渊自己都几次被他算计,便见得正道大侠,也不都是至圣坦**的。
归根到底,原只是几方势力所处的位置和角度不同,才贬斥对方做了邪魔外道。姜映明身为中原大侠,又是朝廷将军,自然守土有责,一切试图侵犯中原大地的力量,在他眼里都是外道与邪魔,人人得而诛之;灵渊在他手下,站在他这一方,便也与他心念想同,自要守护中原安定。而在虚皇主持的诸山诸岛,以及奉天人师为国师的西域诸国内部,则是认为乱吞并中原土地,乃是开拓疆土的要紧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为着当地百姓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们本来也就是要搅乱局势,才能寻得机会的。
远的不说,就说此番镔铁之国侵犯中原的行径。此事落在中原朝廷和百姓的眼里,自然是对方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其心可诛,祸乱苍生;可要从镔铁之国众人的角度来看,便是中原人空占了大好河山,却不顾周围小国资源贫瘠,眼睁睁看着许多百姓饿着肚子,便也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其心可诛,祸乱苍生的。
这就像鸟儿吃虫子一样。从鸟的角度看,此乃天理循环;从虫的角度看,便真是无妄之灾。推而广之,这其中的道理便能用在许多地方,解释诸多缘由,阐明些许真实。这世界原不是非黑即白,阴阳鱼的图样里,也有阴阳相济,黑白混一,便见得所谓正邪对错,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当不得真,也不能认真。
能想通这一节,灵渊自己便是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待眼目前的问题。便是鸟吃虫,鸟和虫都身陷迷局之中,当局者迷,难窥真意;人则能以更广远深刻的角度来看,旁观者清,便能悟出更真实深邃的道理来,领悟其中规律,用以指引自身。
别的不说,单看这一点,灵渊的智慧和心思便是常人所不能及;若是他敢将这等体会告诉姜映明知道,便是要叫姜映明就要着实忌惮他,不得不采取举措防范了。
有此一节,才叫灵渊能以一个更平和,更高远的角度来与虚皇和天人师的弟子相处。这会儿听闻得优婆离失踪,便也悚然,自叫他想起优婆离那轻功手段天下罕有,说不得有哪位高人将其扣下为难,逼问功法玄妙;倒也是人性本恶,原不是做不出来的。
灵渊是中原人,自然管不着西域天人师弟子的生死;只是如今这等局势,稍有个不慎就会将可能的盟友推向了彼方。他虽不知道天人师的手段如何,倒也真知道这等人自有势力,并不限于西域和中原,或许能干涉镔铁之国决断。这会儿朝廷的宰相正在与镔铁之国议和,一旦有了什么差池,搞不好就要叫两国真刀真枪地开战;到时候两边都会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惨剧上演,却不是灵渊的本意所愿见的。
心念转动,他便也顾不上担心阿难陀还有埋伏,只直言道:“大师所言极是,是我问得糊涂。我先前的确见过令师弟优婆离尊者,也亲眼见龙虎山龙虎真人以神功将其击退。然而就我所见,当日龙虎真人着实心存善念,既不曾伤了令师弟一根毫毛,更不曾出手将他强留做客。倒是听说天人师治理弟子森严,手段着实厉害,莫不是优婆离畏惧责罚,自己畏罪潜逃了,才不见了踪影?”
他这话说得厉害,三言两语间便是反咬一口,的确是得了姜映明和薛琴心两人的真传,将责任都推到了天人师身上,最是叫人无言以对的。
便听那阿难陀皱眉开口,轻声道:“我与灵渊施主素不相识,倒也听说过施主的为人秉性。虽是施主嘴里说出来的话做不得准,可要是施主亲口说,亲眼见了龙虎真人放我师弟走脱,便也叫我信服。然而我老师穷究天人之理,把握阴阳造化,洞悉一切因果,照见过去未来,也不能叫师弟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跑脱了。这其中牵涉我门中秘事,恕我不能直言;只要叫施主知道,无论如何,我师弟都不会畏罪潜逃的。”
听阿难陀这一番话,便愈发叫灵渊心里生疑且有所警惕。却是他与阿难陀在今日之前,素不相识,阿难陀竟真对他的脾气秉性了若指掌,只听他开口就能轻易分辨话中真假,晓得哪些话能信,哪些话不能听,便是叫人后脊梁发凉,真不知是谁泄露了其中机要。又是听阿难陀这意思,天人师也是要在世称神,便与东海虚皇一般,都是以神佛之身,无上大能,蛊惑无知众人,才叫他能够觍颜说出这等不切实际的话语来。
眼珠子一转,灵渊也是轻声开口,道:“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却是这人心最难把握。若令师真能穷究天地道理,把握一切因果造化,早该白日飞升才是,自能窥见过去未来,便该晓得令师弟的下落。如今优婆离下落不明,就见得令师也不是全知全能,一时看走了眼,把握不住人心,倒也不足为奇。我是亲眼见识过令师弟的武功,自觉中原虽地大物博,也没有几人能够轻易将其制住。这许是我眼界浅薄,倒也要叫大师心中有数,可不好随便怀疑了我中原正道高人!”
此言一出,就见得阿难陀脸上神情变化,眼中光华流转,虽是在细微之处,却也叫灵渊看得清晰,只觉得他就像心中有什么矛盾冲突一样,就像是自己要跟自己打架一般,着实叫人难以揣摩。便以为是他认可自己的观点,又不愿损害天人师的神威;两相矛盾之下,自有这般怪异表现。
正想着,就见阿难陀终究稳定了神态,似乎比先前更成熟沧桑,淡然道:“沉沦红尘苦海,众迷人便不能自拔。纵是我老师洞悉一切,也不能洞悉人心丑恶非常。我师弟自有些手段,所学与中原武道不同。当日华存剑派薛岳修前辈,能为着精进自身武学见识,卖了祖宗传下的基业;到如今中原人忍不住出手,扣下了我师弟拷问,便也自然。多谢灵渊施主提点。”
说着话,阿难陀自是迈朝前一步,愈发靠近灵渊,吓得灵渊后退,这才听他开口,道:“然而人心丑恶,施主的心念却是慈悲非常。我晓得施主这一番言语,都是要为中原练武人开脱;虽是浅薄,但也真见了好意。我原不想与施主作对,如今更不愿与施主为难;但能见施主这等妙人,便是我命中注定的缘分。既然见了施主,我便也心底坦然,却想请施主莅临小僧传道之所,看一看小僧是否做下了什么不妥当的举动!”
灵渊真没想到阿难陀心念这般澄澈,转瞬间便是识破了自己的意图,便是骇然;又听他邀请自己参与传法之会,便叫他一时犹豫难以决断,却是这会儿自己本就是落在了他鼓掌之中,真要说“不去”,也不晓得能否脱身。
见灵渊沉默不与,阿难陀便又是开口,道:“小僧无意强迫施主,也晓得施主心中犹豫为难。只是我如今在汾州城日久,不日间,便想去城外桃源乡看看。我自晓得施主怀揣秘藏,通晓进入桃源乡的路径;却还要提醒施主一句,那桃源乡受奇门遁甲阵势镇守,踏错一步就要身堕无间深渊。单靠着一张推演出来的图纸,原不足以进入那等世外桃源所在!”
他这话正打在了灵渊的要害之处,一时便叫灵渊心底一惊,脑中一震;这会子已经顾不上思考阿难陀为何这般广博,似乎知晓一切,消息灵通骇人;只想着桃源乡一切种种场景,又听阿难陀言语真实,便一时陷入了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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