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魏云卿躺在榻上,晚风轻吹着纱幔,凉意透过孔隙吹拂在她的身上。
梦,山呼海啸般而来。
“如果你不圆房, 你不生孩子, 你外公会立刻、亲自主持为天子选妃,让别人给他生。”
“他是天子, 他不能无嗣。”
“一旦你对他失去价值, 他会对你弃如敝屣。”
夜里下起了雨, 半开的窗户,被风雨拍打的摇摇晃晃, 风铃被吹湿,有气无力的敲击着。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淋漓,她翻了个身子。
隔着轻薄的帘幔,看见一个熟悉的清隽身影, 走向了窗前。
窗子被轻轻关上, 屋内风雨声渐止,魏云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因为母亲来了,他才来的吗?
萧昱又返回了书案坐下, 对着小烛微弱的光线翻看着书卷。
魏云卿怕他发现自己醒了,又默默翻了一下身子,面对着墙壁继续装睡, 一动不动。
空气安静至极, 只能听见萧昱有一下没一下翻动书卷的声音。
屋外闪电明灭,屋内烛火扑朔。
魏云卿心事重重, 裹了裹身上薄薄的锦衾,再不能入眠。
天子还在那里坐着,小烛将要燃尽,光线愈发昏暗,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看着书卷。
魏云卿也不敢动,就躺在那,闭着眼,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还不知道现在要如何面对萧昱。
时间慢慢过去,意识混混沌沌之际,一道惊雷响起,魏云卿乍然惊醒,被雷声吓得一跳而起。
萧昱也闻声向她走来,魏云卿抬起头,二人就这样隔着帘幔,猝不及防的相对着,萧昱脚步一顿。
小烛已然熄灭,闪电明灭着,照亮了天子的身影,隔着帘幔,朦朦胧胧看清。
魏云卿身子一缩,垂下了眼,知道此时再躺下装睡也来不及了,就硬着头皮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来看看你。”萧昱面容平静,转过了身,“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准备走时,又下雨了,路不好走,就多留了一会儿。”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你还是醒了。”
魏云卿没有言语。
“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萧昱重新走回书案坐下,燃起了一支新烛,捧起了书卷。
魏云卿再也睡不着,她轻轻勾起一点儿纱幔,偷偷观察着烛光下的天子。
他坐在案前,捧着一卷书,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脸,眉眼沉静,干净澄明。
魏云卿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
萧昱的视线一直没有看过来,却突然开口道:“睡不着的话,来帮我看看这卷书可好?”
魏云卿闻声,连忙放下帘幔,隔开了二人,继续假装睡着。
“这里有一页,缺了半张。”萧昱对她道:“好好的书,怎么撕毁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他是在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书?翻过身子,往他那边看着,“陛下看的是哪一本?”
萧昱对烛分辨着书上的文字,道:“《左传·僖公九年》篇,那句‘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后边,怎么撕掉了。”
原来是《左传》,魏云卿了然,那一页是她幼时调皮损坏,父亲为了责罚她,还让她将那被撕掉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后,便接着背诵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萧昱一怔,神色微微肃然,缓缓合上书道:“你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魏云卿若有所思道:“这是周襄王冬至祭天时,派宰孔赏赐了齐桓公一块祭肉,因桓公年迈,令桓公无需下拜,桓公却坚持下拜接受祭肉。周礼,祭祀的祭肉只能赏赐宗室,很少赐予诸侯,而桓公乃是春秋霸主,所以襄王对他行殊礼。而桓公做此恭敬姿态,并非他畏惧天子,而是欲假天子威严,正自己霸主之名,就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样。”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吗?”
他语气平静。
魏云卿心中一动,无言作答,她坐起身子,掀开帘幔,看向萧昱,萧昱也正看着她。
那一刻,仿若又回到了冬至祭天那一日,她伏于南郊,于一片冰天雪地中仰望着帘幔后的天子,而今,帘幔已经被她掀起,天子就在她眼前。
萧昱放下书卷,向她走来,身影一点一点蔓延至床榻。
魏云卿缩了一下身子,往床里侧躲了躲,下意识的抗拒。
“陛下不问问我,母亲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先开了口,制止了萧昱的脚步。
“你母亲每次来,大概都是一样的目的。”他猜得到,“无需多问。”
魏云卿躲闪着,在萧昱缓缓坐下的阴影中蜷缩。
“那你是来跟我圆房的吗?”
萧昱眼神一滞,没想到她就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了。
“那一日,是我太冲动,我嫉妒,才一时冲动。”
他安抚着她,“不要因为你母亲的到来有压力,如果你不想,我会让太医监联名上奏,称皇后情绪怫郁,暂不宜受孕,让太师不再逼迫你。”
魏云卿闻此,抬眼看着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的萧昱,“你不想要吗?”
“我想要,但不急。”萧昱平静诉说着,“每一位帝王,都幻想他们的王朝可以千秋万世的传承下去,所以,天子需要子嗣,需要继承人。”
而后话锋一转,“可自古及今,没有万岁的天子,也没有不灭的王朝。”
魏云卿心底微微动容。
“我从懂事起就开始做皇帝,被这个身份约束、限制。身份,代表着身不由己。”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长不大,永远听话,任由他们摆布的皇帝。”
“我长大了,我太大了。”他语焉不详的感慨着,“我身不由己。”
蜡烛静静燃烧着,屋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魏云卿沉默着,再一次体会了帝王的孤独。
他继续对她说着——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事,我不想再给自己找借口,也不想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宠着你、哄着你。我知道,出了华林园之事后,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我对你是虚情假意,所以,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解决我们的问题。”
魏云卿看着他,“陛下想说什么?”
萧昱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每一个人的话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给你建议,你自己分辨。”
“陛下请讲。”
萧昱移开目光,幽幽道:“当年,母后在生产齐王时血崩而死,其实是有人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才导致生产时血崩。”
魏云卿心中一震。
“父皇明知是谁干的,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掌控不了,所以连他自己也在几年之后抑郁而终。薛太尉忍了多少年,谋了多少年,才终于把始作俑者一族连根拔起。”
魏云卿头顶一阵发麻,惊愕地听着这些宫闱密事。
他告诉自己薛皇后是生产时被人动了手脚,才意外驾崩,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任何承诺都是无力的,我必须让你清楚的认识到我的危险。”
魏云卿眼神一动,想起母亲所说,她怎么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天子虚无缥缈的爱意?
他或许爱她,但是他们之间,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对立。
“你先前说,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件事,是对的。”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华林园闹剧后,太医监上下已经被我撤换了一批人,你怎么能安心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里?”
屋外雨声渐停,室内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背上泛起阵阵寒意。
原来那一次在华林园,他冲自己发脾气是假,趁机收回太医监是真。
太医监,外公能利用太医暗示天子专宠自己,天子也能利用太医让外公不再逼迫自己生育。
同样,他也可以利用太医,让自己如当年的薛皇后一般,悄无声息的遇害。
“陛下对我坦白,是想告诉我,如果他们想利用我生子垂帘,现在的你,同样有能力在我生产时置我于死地吗?”
只要她死了,世家扶持她垂帘的愿景就算破产了。
她惊愕于萧昱对她的坦诚。
“我知道这会让你对我心生厌恶与恐惧,但是我必须把我对你的威胁坦诚告诉你。”
“卿卿,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萧昱捧起她的脸,柔声安抚着她恐惧不安的情绪,“无需患得患失,每一个人都很爱你,都是为了你着想,我们都爱你。”
魏云卿看着他,小烛的光芒颤动着,倒映在她的眼里,熠熠明亮。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第一次那般,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浅尝辄止。
*
这一日,裴通来了齐王府。
他是齐王友,辅助齐王师来敦促齐王的课业,齐王虽领了司空之职,但是司空府大部分职权已然是由宋太师暂摄,萧景要处理的事务不多。
刚呆了没多久,就一直闻到萧景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便询问道:“殿下,你身上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萧景一怔,“有香气吗?”
裴通仔细分辨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越闻越觉得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过。”
萧景心里咯噔一下,“你闻错了吧,我这几日都没有熏香。”
裴通眉峰微蹙,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解释道:“这是一种西域奇香,一旦沾身,数月不散。”
萧景微微变了脸色,难怪他怎么洗都除不尽。
裴通起身,作揖告辞,“殿下,家中有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便匆匆离去。
萧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举起袖子仔细闻了闻,眼皮突突直跳,他果然是被算计了。
*
裴通匆匆回家,一回去,便急匆匆来了胡法境住的院中,此时,胡法境正在屋里和小姨裴智容相谈甚欢。
“观音奴,齐王身上的香,是不是你搞的鬼?”
还未进门,裴通的声音就气急败坏传了进去。
胡法境面色不改,缓缓起身,看着匆匆而来的裴通,坦然面对着他的怒火,“小舅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裴通气急败坏,“全建安只有你有那个西域异香,早晚有人会怀疑你和齐王私相授受,暗通取款,你这不是把自己名声搭进去了吗?”
裴智容闻此,也惊愕地看着胡法境,“阿奴,你为何要如此?”
“我为何要如此?”胡法境看着二人,冷笑,“我倒想问问你们,让一个贱婢顶着裴家的名号,嫁入齐王府,你们为何要如此?”
裴通脸色一变。
裴智容也心虚地低下头,“阿奴,你都知道了。”
“小舅怎能让一个贱婢顶替小姨嫁入王府,再把小姨嫁给一个寒门子弟?”胡法境忿忿不平,斥责道:“你们都是疯了吗?”
裴智容摇摇头,哭诉道:“不,阿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非要嫁的,但是,我不能啊,我不能以裴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他。”
“士族对士族,寒门对寒门。”胡法境冷冷道:“小姨心悦之人,他配不上你,你这辈子都不用想了。”
裴智容掩面而泣。
裴通蹙眉,道:“就算是为了阻止我们,你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名声啊?”
“小舅别自作多情了。”胡法境轻嘲一笑,“不让小姨所托非人只是顺便为之,此举用意,还是我自己想要齐王妃之位。”
裴通一懵,和裴智容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想嫁入皇室?”
那般牢笼,进去了就是蹉跎一生。
“小舅还记得吗?我幼年时,有术士批命,称我天生后命,贵不可言,可惜让魏氏先了一步,抢了这皇后位。”
裴通厉声呵斥,“观音奴,闭嘴!”
她怎可言此大不敬之语?!
“什么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不过世家造势,自吹自擂。”
胡法境对裴通的制止置若罔闻,继续道:“我要让世人都看到,我胡法境嫁给谁,谁,就是皇帝。”
“既然天不认我这天生后命,那我就自己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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