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在乌胡鲁神殿的西边，有四栋大楼，是专门供前来朝圣的信徒居住的。多数都是六个人住一个房间，条件说不上好，但至少有热水和熟食，而且，一般而言，朝圣者已经习惯了艰苦的生活，对起居条件也不那么在意。袁乃东受到了优待，被安排了一个单间居住。

天亮后不久，一名教奴过来找袁乃东，说是萧菁叫他到四季行宫找她，她住在那边。袁乃东答应洗漱完毕就过去，还没等他出门，两名天神卫来了，说奉乌胡鲁的敕令，命他到偏殿觐见。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袁乃东跟着穿着动力装甲的天神卫去了。

在重生宫的边上，间隔分布着一系列造型统一的偏殿，用于信众与教徒之间的单独交流。

在天神卫的带领下，袁乃东走进其中一间，里边只有乌胡鲁。他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旁边堆着四盘水果，四盘糕点。“坐，吃早饭了吗？”乌胡鲁没有起身，客气地说，“这里的水果和糕点，随便吃。我很乐意跟人分享食物。”

袁乃东坐下，也不推辞，拿起一个小小的糕点，一口吞下。

“年轻人，你要明白，有食欲是好事情。真的。”乌胡鲁说，“我的上一副皮囊就太糟糕了，吃不下东西，跟得了厌食症似的。这一副皮囊就好多了，他原先的主人叫什么来着？”

“徐永泽。十殿长老之一。”袁乃东替乌胡鲁补充。

“对对对，一时忘记了。”乌胡鲁说着，吞下了好几个小糕点，“徐永泽这副皮囊，就很好，胖了一点点，但没有关系，关键是，欲望还在，吃什么都香，干什么都有动力。你说是吗？”

袁乃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简单肯定或者否定的问题。

乌胡鲁又拿过一个热带水果：“崔玺晶，春节运动那个领袖，是你放走的？”

“是我放的。”

“不解释一下？”

“我单纯觉得，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傻孩子。”乌胡鲁慈爱地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像统御亿万教徒的教主，更不像无所不能的天神，“我已经下令，全球通缉崔玺晶，但有捕获崔玺晶者，赏重生点一万点，但有协助崔玺晶者，扣除所有重生点，并处以刖刑。你放他走，只是在延长他的痛苦。你是不知道，信徒们为了重生点，会干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这场猫鼠游戏，他逃不掉的。”

“崔玺晶敢发起春节运动，反抗重生教的统治，就应该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我不担心他。”

“那视频也是你上传的吧？”乌胡鲁继续说，语气很淡，说到杀人，说到处刑，也跟说吃水果、吃糕点一样，平平常常，“那个天神卫已经处死，我不需要无能之人，我也下了禁令，任何信徒不得观看那视频，违者刺瞎双眼，逐出重生教，流放六千公里。在这地球上，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你得记住这一点。”

袁乃东抑制住心中的冲动，他还有太多的秘密需要从这个自诩天神的人身上挖掘。“我知道。”袁乃东趋近乌胡鲁，抓住了他的手，假装表达忠心，同时放出自己的意识，去摸索乌胡鲁的……乌胡鲁的意识之海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两者泾渭分明，即使如漩涡一般疯狂地旋转，也没有彼此浸润，相互进入对方的领地。

绝对的黑，绝对的白。

这意味着什么？袁乃东还想进一步探索，就如之前探索薇尔达的意识之海一样。但下一秒，乌胡鲁的意识之海泛起波澜，一堵黑白格子的高墙，自海中迅疾升起，将他驱逐出来。

“年轻人，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就目空一切。”乌胡鲁把袁乃东的手轻轻然而坚决地挪开，“我知道你的本事，但别用在我身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要试探我的耐心。你现在的任务，是唤醒沉睡中的薇尔达·沃米，或者，你也可以代替薇尔达，设计并制造出可以打败铁族，征服太阳系的重生舰队。到底哪一个任务更容易一些呢？”

袁乃东无法回答。

“对了，昨晚你从薇尔达脑海里挖掘的启动密码是真的，伊戈尔已经测试过了。不过，巨壁系统现在不能全面启动，因为那两座巨壁基地没有最后完工。你知道的，即便是对拥有地球的重生教而言，巨壁系统也是一个庞大到无以复加的大工程。照目前的进度，最多三个月，那两座巨壁基地竣工，巨壁系统就能正式启动，为保卫地球而战了。”乌胡鲁说，“这样算下来，你也就有三个月的时间来作出选择了。”

离开乌胡鲁，袁乃东下了基博峰，沿着石阶，回到斑马岩。这个马鞍型的山脊有10多公里长，黑白相间的颜色，让袁乃东一度以为，重生教崇拜黑白二色，就是因为它。已经有朝圣者爬上了斑马岩，看见袁乃东，都带着崇敬的语气向他发出真诚的问候，并打听还有多远，觐见我神乌胡鲁有什么感受，是否见到了神迹。

袁乃东简单地点头。对这些虔诚的信徒，他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被他们的虔诚所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值，如果把这虔诚放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更好？他无法作出判断。

呼啸的山风在斑马岩上掠过，带走一切脆弱的东西。

袁乃东逆着朝圣者的人流，走到岔路口，可以看见更多地朝圣者在后边慢慢攀登。隐隐约约的雾气中，还能瞥见五号织田营地的轮廓。他转向令一条路，花了一个多小时，独自爬上了乞力马扎罗山的另一座主峰——马文济峰。跟基博峰相比，马文济峰的火山锥已经坍塌，海拔只有5149米，冰川覆盖之处也要少很多，到处都是被冰川侵蚀过的斑驳地面。在这个地方，植被极少，只在背风的地方，生长着少许千里木。眼望四周，恍如来到火星那些荒无人烟的山地。

四季行宫建在一个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外边四四方方，一个全密封的浅灰色建筑，里面却别有洞天，馆阁楼舍，样样俱全。最难得的是，在这里，不同的建筑，采取了不同的装饰，比之前袁乃东在任何地方看到的形状、款式、颜色或者风格，都要丰富。

一走进四季行宫，袁乃东就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这里有中央环境控制装置，温度和湿度都保持在令人舒服的水平。在乌胡鲁神殿，人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四处活动，仿佛冰原上肥硕的企鹅或者北极熊，而在四季行宫，每一个人都穿着夏天的衣服。

一个穿着燕尾服的老者静立在门后，看见袁乃东，深鞠一躬。“鄙人桐山和雄，在此欢迎袁公子。”他说，声音板正，毫无感情。这人年纪已然不小，须发皆白，连眉毛都白得像雪，但身形高大，绝无佝偻瑟缩之感。四方脸，厚嘴唇，高鼻梁，浓眉大眼，面容沉静，似刀斧在寒铁上劈砍出的一样。

“我妈呢？”

“克里斯汀娜夫人正在泡温泉。”桐山和雄说，“她要我问你，想泡温泉就可以去，不想泡，可以到图书馆等她。”

“温泉是人工的吗？”

“天然的。”

“那我去图书馆。”

“马文济峰是火山，这里的温泉是纯天然的。”桐山和雄强调道。

“我去图书馆看书。”袁乃东也强调。

在桐山和雄的带领下，袁乃东穿过高高低低的甬道，路过一系列名字极为典雅的各种建筑，包括凤翔、水云、赤诚、随风、苍龙、烟柳、武藏、日升、鹤舞，等等。乌胡鲁神殿庄严肃穆，气势磅礴，而四季行宫则小巧玲珑，颇具匠心。

显而易见，乌胡鲁神殿与四季行宫，是两种思想模式的产物。

最后两人抵达名为“回响”的图书馆。去之前，袁乃东对这间四季行宫里的图书馆有一些想象，真到了图书馆，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想象超前了。图书馆还真的是古典主义的图书馆，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挨挨挤挤全是书。

那书是如今难得一见的纸质书。崔玺晶说他在什么地方当图书馆管理员时，负责烧书，烧了无数的书。拥有和阅读重生教特许书目之外的纸质书，都属于违反教规的行为，严重的会被判处绞刑。那这些纸质书，为什么会存在于重生教的核心区域呢？

袁乃东饶有兴致地一路扫视过去：《重生之雄霸天下》《重生之美丽人生》《重生之风虎云龙》《重生之猫妖归来》《重生之杀出地狱十九重》《重生之我当上帝的那些日子》《重生之我是恶魔我怕谁》……大多数书名里边都有重生二字。但袁乃东还是不明白。他信手抽出一本来，快速翻看着：“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重生小说。”桐山和雄一板一眼地回答，“旧时代的遗存，曾经非常流行。在一百年前。”

“什么是重生小说？”数据库没有重生小说的资料。

“通常描写得是一个现代的人死了，他的灵魂穿越回古代，进入某个古人的身体，然后他利用在现代学到的知识，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有见证历史的，有修改历史的，也有创造历史，改天换地，成就一番帝王霸业的。当然，后期也有单纯谈个恋爱，种个农田，没那么惊心动魄的。”

“听上去很有趣。”袁乃东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

“这一类小说，开始还严格按照某朝某代的历史来写，但一严格，写起来就累，一不小心就会犯知识性的错误，所以，很快就发展出新的路数，重生到与现实历史没什么关系的异世界。在那样的时空里，作者获得了某种自由，地理、历史、生物、科技，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一切以吸引读者为目的。读者看着舒服，看着喜欢，就够了。重生小说不乏好作品，但总体上说，是泥沙俱下。当然，这里的作品，都是重生小说中的经典之作。”

“可是，在四季行宫图书室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重生小说？”袁乃东皱着眉头，“几乎全部是。我是说，这些不是禁书吗？”

桐山和雄呵呵一笑，他的笑容就像铁板裂开了口子，掀起了坚硬的波纹：“少爷和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看这类小说。”

“你说的少爷是……”袁乃东心中微动，“……乌胡鲁？！”

桐山和雄没有否认：“那时候我们整晚整晚地看，看完彼此交流，相互推荐，好的就赞，坏的就骂，乐在其中。”

那么，这就是重生教“重生”二字的来历吗？刹那间，袁乃东心底划过一道足以照亮一切黑暗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