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楼那一见赤珠,脸上便是一喜。这一趟天人师遣他出来,甚至舍出一卷老母手书的真经,就是为了换回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若是虚皇执意不肯放她走,只怕富楼那自己也无法与老师交代,难逃罪责。
然而看赤珠的神情,却是十分呆滞,不见喜怒哀乐,眼中也没有丝毫神光流转,就像是一个木偶一般,被人引领出来,呆呆站在原地,也没有任何表示。富楼那心中有数,只朝虚皇合十行礼,道:“请虚皇陛下放开赤珠姑娘的心神,好叫弟子带她回去面见老师。”
只有虚皇的手段,才能约束一个人的心神和五感,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无明无识地迷失在自己的心境之中。天人师虽与虚皇齐名,两人一东一西,被中原武林正道称之为邪魔外道,却也不曾掌握着这种手段,原是虚皇独有,便只有他才能解开。
虚皇轻声笑笑,道:“现在还不行。这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记得本尊出现过;若是现在放开她的心神,叫她见到本尊,只怕事后还有不少麻烦,天人师也会从她身上,晓得不少事情。”
富楼那一愣,道:“虚皇陛下,您说赤珠什么都不知道?”
虚皇微微点头,带着一丝戏谑之意,道:“本尊将她从天人师处借出,只吩咐她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特定的时候,做特定的事情,说特定的话,并不曾向她解释前因后果。事实上,她连本尊的存在都不会记得,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本心所愿,自然是什么都不晓得。这件事情跟天人师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需要这姑娘帮忙而已,自然不能叫天人师晓得了什么。你们要换回她,若是为着从她身上,窥测本尊的秘密,那便大可不必了。”
富楼那抑制着自己脸上的失望,还是恭敬道:“老师是为兑现承诺,照拂故人之后,才愿意舍出真经一卷,换回赤珠姑娘,无意窥探虚皇陛下的秘密。既然如此,便感谢陛下将其赐还,弟子这便带她离开,不再搅扰虚皇天清净。”
说着话,富楼那便是缓步上前,要去牵着赤珠离开。然而赤珠的手被他拉住,却是纹丝不动,牢牢站在原地,这才传来虚皇高高在上的声音,道:“慢——本尊还有话要问你。”
富楼那心中已是惴惴,便是晓得虚皇的话语拥有秘魔之力,多听一句都是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这会儿横生枝节,甚至叫他怀疑虚皇是不是打算吞了那真经而不放人,要将自己杀人灭口在此;不过此念一起,随即就被他自己打压消弭,便是虚皇为人坦诚,既然收了真经,就一定会放赤珠离开,即便自己走不出这虚皇殿,也是无甚要紧的。
心中想着,富楼那便好生站回了虚皇面前,恭敬道:“陛下请问。”
虚皇没有表情,也没有活动身子,但整个人身上就是透露出一股满意的情绪来,叫周边众人都能感觉到。很显然,富楼那虽然没有被他摄去神志,却也在之前片刻着实见识到了他的神威,这会子就比刚进来那会儿乖巧懂事了许多,便叫虚皇心中满足,语调也放轻了些,道:“本尊听闻,天人师打算杀死灵渊,是否属实?”
这话说得轻巧,富楼那却是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不敢抬头直视虚皇,之垂首道:“老师慈悲非常,宅心仁厚,自不会做出这种杀戮之举,连念头都不会动的。陛下从哪里听闻得这等消息,还请不要受了奸人挑唆才是。”
虚皇语带笑意,道:“是么?天人师真这般慈悲,这般善良么?本尊怎么不晓得?更何况不能活的人就不会死,杀死灵渊,并不算开杀戒,也不违背他那些假仁假义的规矩——这事儿本尊得了准信,也不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你叫他晓得,如果他要杀灵渊,随时都可以动手,本尊绝不干涉,也绝不阻拦。只要天人师自己能承担这个后果,便是无妨。”
富楼那连声称是,额头鬓角都有冷汗不住渗出,又是不由自主回味着虚皇的话语,一时福至心灵,猜测着他的消息来源,旋即拜倒在地,口中高声道:“恳请虚皇陛下,将我师弟优婆离一并赐还!”
虚皇轻笑一声,道:“本尊已经听说,优婆离在中原失踪之事;不过他并不在本尊手里,你却求错人了。你这位蠢师弟,年初正月初二辰时初刻,被龙虎山弟子丁宁道人擒获,羁押在密牢之中;正月初七未时三刻,受龙虎真人亲自动刑逼问,服下茅山老道的夺心丹,已经将天人师的秘密吐露了出来——不过天人师的确有些手段,优婆离在夺心丹控制下尚能自裁,不曾泄露了《菩提宝经》。”
明明是龙虎真人暗中举动,别说姜映明等人,就是龙虎山绝大多数弟子都不晓得的事情,虚皇却是宛如亲眼看见一般,连时辰和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便叫富楼那心中震撼;又是哀痛于自家师弟涅槃的消息,令他一时默默垂泪,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对龙虎真人的怨恨来,不住咒骂那些中原武林正道,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竟连这种恶事都做得出来。
虚皇见他咬牙切齿,泪流不止,便又道:“本尊劝你,不要想着寻茅山老道或是龙虎真人的麻烦,否则不说你是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真为你师弟复仇,坏了大局,你也承受不住。去吧!”
富楼那缓缓起身,再谢虚皇,这才擦了眼泪,伸手拉起赤珠。这一次,赤珠乖巧随他而动,便如一个懵懂的小姑娘被兄长牵着一般,随他一并倒退着离开虚皇殿。
正要出门,富楼那又听见虚皇的声音在耳边想起,道:“本尊瞧你这小子,倒是有情有义,也懂规矩,晓得孝悌,与天人师那厮有着天壤之别,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那秃厮如今就躲在你的脑海里,却也奈何本尊不得;本尊不忍令你这好苗子被耽误了,愿意为你拔出那厮的意志,还你自由,赐你外景齿神之位,你愿意么?”
话音未落,就听得“噗通”“噗通”两声,前一声是正伦子听闻师尊要替换罗千子,从椅子上滑落在地;后一声则是富楼那骤然驻足,被无知无觉的赤珠拉得摔倒。再起身,富楼那神情便与先前不同,一派苍老模样,声音也是变化,道:“虚皇,你一定要抢老衲的徒弟么?你有这个本事么?”
虚皇眼见天人师意念出现,毫不在意,只笑道:“本尊有没有这个本事,你试试就知道了。你这秃驴,别忘了这里是虚皇殿,本尊在此无所不能,你连自杀都不容易做到。唉!本尊原是好心,怜悯这小子忠孝节义,在你手底下着实可惜。你舍得叫他来到这里,便是看着小子不顺眼;这小子的秉性,与你也不相合。既然你们相看生厌,不如就叫本尊做个好人,帮你们一把,你看如何?”
天人师仰面直视虚皇,面色无悲无喜,道:“老衲对座下门徒,一视同仁,并无差分,你便收了那挑拨心思,安心服侍老母罢!纵是你在这虚皇殿中,要将老衲驱逐,也难免伤了富楼那的脑子,得不偿失,白费力气。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便也只有你这等无聊之人,才做得出。”
顷刻间,就见正伦子拖着一条鲜红的舌头,身影直如鬼魅一般,借着虚皇殿中的光影变化,近乎移形灭影地出现在了天人师的身旁,口中高喊:“秃驴,胆敢亵渎天尊!”那舌头就朝天人师的脖颈绕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天人师轻蔑一笑,抬起富楼那的右手,也没有什么花哨变化,便准准按在了正伦子的额头,止住他的来势不算,还将他整个人定在半悬空中,连着姿势都不得变换分毫,仿佛凝固的雕塑一般,看上去委实违背常识,就像是重力突然在虚皇殿中消失了一样。
虚皇见状,也不动怒,只轻声道:“技不如人,就不要丢人现眼。富楼那的武功是不如你,这秃驴的武道却不是你能揣摩的。为师半仙之体,也不能与秃驴硬碰硬,你又有多大本事?”
话音未落,就见正伦子的头颅和天人师的手掌之中,某种恐怖非常的力量一时爆发出来,推着正伦子的身躯直如离弦之箭,脚朝前头朝后地朝着虚皇激射而去;虚皇也就大袖一挥,自有一股子力道在虚空中裹住了正伦子的身躯,叫他凌空转了几圈,好端端落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旋即,虚皇瞬间出现在天人师的身旁,下一刻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手中拎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正是从富楼那的肉身上扯下来的,才道:“本尊早就说过了,不允许任何人恃武欺负本尊徒弟。是否阿难陀尚未回归,没将本尊‘杀一还百’的规矩告诉你知道?本尊今日,再说一次,我自己的徒弟,只有我自己能杀;你不行,他不行,老母来了,也不行!”
虚皇这话响彻虚皇殿中,叫天人师恨恨看他一眼,晓得除非自己亲临此间,否则单凭富楼那的肉身,不是虚皇的对手。一时间,天人师拉着赤珠离开,也不见他点穴止血,那断臂处自然肌肉蠕动,封死血脉,不见血液流出。
在场诸位弟子,特别是正伦子,一时都跪伏在虚皇面前,口尊“虚皇上帝”,神情感动而亲切,几近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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