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送贵卿, 天上来客。
魏云卿心下一凉,她小字客儿,定是有人知道了这小字的来历,才故意编排这些流言来影射她, 攻击她。
萧玉姒立刻斥道:“放肆, 哪儿来的妖道,竟敢如此不敬!”
杨季华继续说着, “那妖道在止车门口, 称是作为圣人使者, 来求见天子,门侯信了他的说辞, 把他放入了宫中,谁知竟是个疯的, 一顿胡言乱语。”
“门侯是怎么回事?这妖道现在何处?”
“裴侍郎将此事上奏后,陛下大怒,已经下令将这妖道处死了。”
裴雍?萧玉姒心里一咯噔, 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面色平静如常, 她微微垂眸,只是语气掩不住的失落黯然,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针对我?”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不停的,攻击似乎永无止境。
为什么都只针对她?
为什么都要欺负她?
一直以来, 她接受的教导, 都是如何做好一个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的皇后,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做皇后,还要承受如此多的流言攻击。
萧玉姒安慰她道:“皇后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造谣伤害你的那些坏人,皇后不需要怀疑自己。”
魏云卿本就还没有完全从宋太师的逝世中走出来,因为外公不在了,她没背景仰仗了,他们就愈发肆无忌惮的欺负她。
她心里愈发难过,眼圈不由就红了,道:“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没有和我相处过,为什么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我想象成他们以为的那种人呢?”
先前骂她是克死天子的灾星,骂她是狐媚惑主的妖后,现在,直接来攻击她不配做皇后,想要废后了。
为什么?
她没有干预过朝政,没有给家人求过官爵,她谨小慎微,安守本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攻击她?
仿佛只要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坐着,哪怕一动不动,他们都有办法找到攻击她的借口。
“殿下是皇后,他们攻击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这个人,皇后无需介怀。”
魏云卿失落道:“这个皇后,我可能做的没有那么好,可是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为什么要骂我?”
“可以不爱我,但为什么要骂我?”
魏云卿说着说着,突然就难过的掩面哭了起来。
因为漂亮,就说她艳女多**,因为得宠,就说她狐媚惑主。
现在,又来讽刺她专宠不孕,绝了天子的后,不配做皇后,想废了她。
她哪怕再努力的做好一个贤惠的妻子,为天子洗手羹汤,织作缝补,都无法令所有人满意,他们总能找出讨厌她、攻击她的借口,实在没有,他们就自己编造。
做皇后以来遭受的所有打击挫折,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她突然有点儿崩溃。
她痛哭着。
萧玉姒大惊,好一阵安抚,才把人劝住。
*
晚上,萧昱来到显阳殿。
他想着白天高承对自己说的话——
皇后最大的问题,是专宠擅房又不能诞育子嗣,天子不能无嗣,只要陛下没有子嗣,对皇后的攻击只会层出不穷。
现在当务之急,是让皇后尽快诞育子嗣,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人祸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御史台就会纷纷借此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绵延子嗣,这会对皇后造成更大的打击。
萧昱脚步沉沉,步入寝殿。
听说她白天哭了,哭的很伤心,萧昱心里也很不好受,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她遭受这么多的打击。
他掀开床幔,看着**缩成一团的小皇后,可怜又无助,从背后把她搂到了怀里。
魏云卿本就睡得浅,立刻就被他惊醒了,她翻了个身,面对着萧昱,缩到了他的怀里。
萧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别怕,我已经派人去晋陵诛杀那妖女了,见怪不怪的事,只要杀的干脆,以后他们就不敢了。”
魏云卿脸贴着他的胸膛,失落道:“我太软弱了,连这点儿打击都承受不住,我可能没有办法做好这个皇后。”
“别说傻话,你就是最好、最合适的皇后。”
萧昱低头吻着她,安抚她。
魏云卿又往他怀里拱紧了几分,无比渴望着他的温暖。
萧昱翻身,用身躯将她整个包裹,他想尽快给她一个孩子,可是魏云卿情绪太低落了,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根本承受不住,难以受孕。
萧昱的动作停了下来,心疼地抱着那柔弱无助的小可怜。
“睡吧。”
孩子的事,慢慢来吧。
*
妖道被诛杀后,宋瑾亲自去了一趟徐州,将宋太师临终前留下的匣子交给了徐州牧陈晖。
陈晖看到匣中的东西后,神色一黯。
晋陵妖女之事一出,他便知道是薛太尉在试探他的态度了。
天子要废九品,世家对天子积怨已深,他们早就想换皇帝了。
薛太尉爱惜羽毛,他不想沾上废帝的骂名,便想通过废后来立威,间接迫使天子放弃改革。
可又顾忌霍肃手中的兵权,因此希望得到徐州军的支持,联手废后。
他若是支持,日后就要被天子清算,若是不支持,他就要被薛太尉排挤。
陈晖没有直接表态,而是把妖女关入了晋陵狱中,一直未做处置。
不想薛太尉竟然在建安也同时制造舆论动作,为废后造势了。
他看着匣中旧物,是宋太师与刘司空多年往来的信笺。
刘司空一生都在调停士族矛盾,维持平衡,如今他接下舅舅衣钵,又岂能为乱国帮凶?
陈晖不再犹豫,派人与宋瑾同往晋陵狱,诛杀妖女,彻底平息此事。
与此同时,裴雍也接到了薛太尉的吩咐,建安的一切动作,暂时停下。
*
“停下?”
胡法境不可思议,“这种时候,舅舅应该暗示御史们上奏,讽喻陛下广开后宫,趁着皇后精神薄弱,再给她以致命一击。”
裴雍摇摇头道:“徐州那边不愿意配合,现在局面还是五五开。”
“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停手,前边做的可就功亏一篑了。”胡法境继续怂恿着,“舅舅虽为薛太尉做事,可也不必事事依从,不若放手搏一把,若是功成,以后就无需仰人鼻息了。”
裴雍眼神一动。
她承诺着,“等我生下儿子,辅政幼主的,一定是舅舅,舅舅也能位极人臣。”
裴雍沉默。
裴氏衰败已久,他作为家主,有责任重振家族,他有野心,他不甘心曾经显赫的裴氏,如今只能依附薛氏。
沉思片刻后,他把早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胡法境道:“你让准备的东西,拿去吧。”
胡法境扬眉一笑,知道裴雍已然默许了,接过道:“多谢舅舅了。”
*
徐州妖女之事虽已解决,可皇后专宠,天子无嗣的问题也正式被提上台面了。
御史台果然开始纷纷上奏,讽喻天子广开后宫,早绵子嗣。
只是这些奏折一到中书省,就统统被杨肇压下了,杨季华告诉他,皇后的情绪很低沉,不能再遭受打击了,他不敢让皇后知情。
萧昱为了让魏云卿远离朝廷风波,也哄她搬到了华林园小住散心,自己隔两日去看她一回。
魏云卿也能感受到,萧昱越来越忙了,可是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这一日,萧昱照旧来看她,二人一起在池塘边喂鱼,他跟她说着一些宫外的趣事,想要哄她开心。
魏云卿却始终蔫蔫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突然,她问萧昱,“徐州的事情解决了吧?”
萧昱话音一顿,勉强道:“嗯,已经处理了。”
“幕后指使人抓到了吗?”
萧昱一怔,含糊其辞道:“涉事人都已处死,事情已经结束了,不用担心。”
“是谁指使的呢?”她不依不饶追问着,“杀的这么急,有审问过吗?”
“卿卿,事情已经过去了。”
“幕后指使到底是谁?”她全身颤抖,突然生气了,把手中的鱼食统统扔进了池塘,“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查?是怕审出什么不该说的人吗?”
萧昱看着洒了一地的鱼粮,耐心道:“没有人指使,就是两个疯子,卿卿,没有人想针对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胡思乱想?”魏云卿自嘲着,质问他,“是薛太尉指使的对吗?因为他是你的舅舅,所以你不愿意追究?”
萧昱眼神一动,神色微不自在,“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不让跟她乱说话吗?
“门侯能放那妖道进宫城,定是有人提前跟禁军打过招呼,而禁军是薛领军负责。裴侍郎又将道士所言上奏,这二人都是薛太尉的人,还需要谁跟我说什么吗?这显而易见的事情,我自己猜不到吗?”
萧昱神色愈发不自在,无言以对。
魏云卿继续说着,“你说我们是帝后,行为要作世人模范,我有听话,努力做好一个皇后,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仁义道德约束的只有我们,我们在克己复礼,可他们都在为所欲为。”
萧昱告诉她,“我们是帝后,我们必须要有最崇高的道德感,我们必须对自己约束更多。”
“可是我本不需要承受这些啊,我感觉很累,很痛苦。”
她本可以一直做她的世家贵女,轻而易举得到世家的拥护。却为了他,站到了世家的对立面,反成了他们讨伐针对的对象。
萧昱眼神一动,感觉心里突然被扎了一下,他问她,“因为痛苦,因为辛苦,所以你要放弃?要妥协吗?约束自己总比堕落自己要难的多,可你不能软弱,你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你要向着光明去。”
魏云卿眼眶渐渐红了,“他曾经只是骂我,攻击我,我忍。可现在他竟然想废后,你让我怎么忍?他想要拆散我们,你让我怎么忍?”
萧昱愕然。
“我不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做这个皇后,因为你是皇帝,我才做皇后。”
魏云卿突然有些崩溃,很想痛哭一场,她告诉他,“我没有野心,没有报负,我就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和我的丈夫携手走完一辈子,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
萧昱心中大动,他向她走近一步,魏云卿后退着,他停下脚步。
他告诉她,“卿卿,你要坚强,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给你支撑,给你力量,可你自己也要坚强,哪怕遍体鳞伤,你也一定要学会坚强。”
魏云卿摇摇头,泪流满面,“我把你的理想视作我的理想,我全力支持着你的理想,即便我不喜欢这些朝政权谋的黑暗,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的虚伪,可我还是努力配合你扮演好皇后这个角色。”
她一字一句哭诉着,好似一把一把尖刀,扎在萧昱心上,他想伸手给她擦擦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世人总拿道德纲常约束我,可即便我再谨慎的遵守着他们的三纲五常,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总能挑出我的错,骂我妖后,骂我悍妒,骂我狐媚惑主,专宠擅房绝了天子的后,可我要我的丈夫只爱我,有什么错?”
萧昱看着她,心如刀绞,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她想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从始至今,她都是在努力扮演好皇后魏云卿,而不是真正的魏云卿。
为了皇后这个身份,她必须磨灭掉本我。
“他厌恶我,他想废了我,他想逼死我,你明知道这些都是薛太尉做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一个公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惩治他?”
她痛哭着,连连质问。
“陛下是天子,陛下是天子啊,难道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吗?”
萧昱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痛心欲绝,他看着她,心口揪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如何安抚她了。
他声音微哑,哽咽问她,“好,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办?只要我能做到。”
魏云卿一怔,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好像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抓住了希望的稻草。
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帝后,她突然想要抛去所有谨慎、顾忌,利用身份特权,任性一次。
她不哭了。
一直以来遭受的打击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积聚在一起,人性中最纯粹的邪念被激发,第一次压倒了她的纯真,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邪恶,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她看着萧昱,冷冷道:“我要他死,你能做到吗?”
萧昱脑中轰然一声,心中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朝三公,一品太尉,秦州都督,杀了他?”
二十万西府军无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萧昱无法回应。
魏云卿黯然垂眸,唯一一次任性,竟是提出这样一个难以实现的要求,她太恶毒了,那是他的亲舅舅,她的要求太无理了。
他永远没有办法给她公道,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来自薛氏的攻击,这种攻击永无止境,层出不穷,将要伴随她,直至源头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可以不间断的遭受流言暴力的攻击。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她突然转身,恍若失神般往水池边去。
她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懂得她的痛苦。
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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