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过五分,李寄拖着疲累的身体,独自打车去了医院。
他推开病房的门,小丸已经在保姆怀里睡着了,睡颜很安详,身上也没有任何褶皱或伤痕。
李珉没有动小丸,只是找人暂时控制了保姆的自由,将小丸带去庄园饿了一天一夜。
昨晚李珉来医院看望李父,进屋后,发现小丸正趴在李父床边闲聊,两个人从什么时候认识的,李珉不清楚,但当他得知眼前这个小女孩是李寄金主的女儿时,他的犹豫时间甚至没超过一秒,便对小丸下了手。
姜恩遇此刻靠坐在床头,刚从二次手术苏醒后的他沧桑异常,胡茬几天没刮,眼圈泛青,用浑浊的双眼在看一份合同。
合同被拳心攥扁了一角,他在发怒,无声的发怒。
但当看见李寄走进来时,他手一松,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角,把合同放到枕头底下藏起来,对李寄勉强一笑:“来看我了。”
他声音沙哑不成样,李寄同样,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我好累”的眼神,同时沉默下来。
李寄坐在床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发现是空的,他转头看向姜恩遇,后者叹口气,拉开旁边床头柜的抽屉,给他扒拉出一盒烟,说:“少抽。”
“我出去抽。”
李寄作势要起身,姜恩遇拿小腿碰了他一下,示意:“在这儿待会吧。”
李寄没吭声,低头把烟点上,垂下眼默默不语,他掏出手机翻了一遍未接电话,经理一个,李珉五个,唯独梁镀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寄很难不怀疑,梁镀已经向父母妥协了。
妥协也好,尽早抽身,别蹚这趟浑水。
姜恩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寄脸上,他最近这阵子憔悴了不少,满眼都是压力和心事,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在KTV见到李寄时,李寄本人比他查出来的照片要好看很多,即使穿一身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衬衫,仍然遮掩不住身上出众的气质,李寄那时候还不会抽烟喝酒,但唱歌很好听,他点什么,李寄就唱什么。
小小年纪,身上却总带着一股忧郁,即使后来被烟火场熏陶成了一个游刃有余的老流氓,姜恩遇也总能在某些时候,感叹李寄曾经的干净和美好。
这样一个人,不该烂在这里。
他需要人帮忙,所以,姜恩遇从一开始,就在原本的计划里顺便埋下了这颗种子。
李寄沉默抽完一整根烟,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下,说:“我得走了。”
“去哪。”姜恩遇低低道。
“上班,”李寄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挣钱。”
“要多少,我给你。”
“你养我啊,”李寄抬头冲他一笑:“我可不给你当老婆。”
姜恩遇也笑了笑,说:“当老公。”
“滚一边去,”李寄大手一摆:“走了。”
“常来看我。”
“知道了,”李寄敷衍道,然后看了一眼小丸:“看好她,别再让她乱跑。”
姜恩遇敛下眼睑:“明白。”
......
坐出租前往缪斯的路上,李寄靠着车窗吹了会儿风,经过一所职业高中时,有几个骑改装电摩的街溜子从旁边蹿过去,无一例外的青皮寸头,黑短袖,眼神肃杀或吊儿郎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李寄忽然想起了梁镀。
梁镀成绩应该比这些人好不到哪儿去,十七八岁那会指不定后座上带过几个吊带辣妹,主动攀关系巴结梁镀的应该也不少,长得帅,身材棒,性格沉稳还不缺钱,李寄要是个女的,李寄也往上贴。
心里想着想着,李寄便忍不住拿起了电话,给梁镀拨了过去。
同一时间,铃声传递到另一家军队医院,梁镀感受到裤兜里手机的震动,没急着接,把端在手里的热粥放到床头,给睡梦中的母亲掖了掖被子,良久,走出了病房。
他掏出手机时已经被自动挂断,刚要打回去,李寄先他一步拨了回来。
他接通,呼吸声和李寄那边的风声被听筒放大,李寄意识到梁镀接通了电话,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所以梁镀先开口了。
“吃饭没,小孩。”他淡淡问。
“吃了,”李寄撒起谎来信手拈来:“和小丸在食堂一块吃的,给你打包了几个菜,你回来的话我提前给你热好,你不回来我就自己吃掉。”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漏洞,既保留了自尊也给足了梁镀选择余地,梁镀听得懂,他转头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正把自己从**撑起来的母亲,嘴唇抿了一下,改口道:“你先吃。”
他想再陪陪自己的母亲,十多年未见,从前那么端庄潇洒的一个女将军,让满头白霜寒了头发,穿着松垮病号服,连上厕所都需要护士搀扶。
李寄很懂事地嗯了一声,说:“我不等你了。”
“不等我什么。”
“不等你了。”
梁镀平静重复:“不等我什么。”
“不等你回来吃饭了。”李寄低低地小声说。
梁镀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浅笑:“我尽量回去。”
李寄没再说话,可能觉得自己突然犯怂很丢面,没过几秒就把电话撂了。
梁镀把手机装回兜里,打开病房门,帮忙搀扶着母亲坐起来,问:“喝水吗。”
梁母摆摆手,目光下移到他裤兜里露出一角的手机,哑声问:“朋友。”
梁镀嗯了一声。
“哪位朋友,”梁母后脑勺枕在墙上,闭了闭眼:“我见过没有。”
梁镀不喜欢绕着弯子打哑谜,坦白承认:“我男朋友。”
“....”
梁母沉默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从梁镀昨晚被梁父逼迫着来到医院,然后给自己下跪认错,再到熬了一通宵照顾自己,她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毕竟从前梁镀连电话都不会回。
他身处危险之中,通话记录随时有人窃听盗取,不暴露家人隐私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可思念儿子,也是一位母亲的习惯。
同样,她也很支持梁镀大胆去寻找自己后半生的另一半,有个家安顿下来,有个港湾可以依靠,总比成日成夜混在国外厮杀要强,可问题在于,梁镀选择的这位另一半,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让她很难办。
梁镀端起床头的粥,用勺子搅了两下,递到梁母嘴边,喂她尝了一口。
他看到碗里有一颗花生豆,下意识就挑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直到母亲茫然问了一句,他才后知后觉,母亲是可以吃花生的。
不能吃的是地下室里那位。
梁镀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更加沉默,梁母注意到这一切,很快明白过来,再次闭眼深呼吸,疲惫道:“有照片吗。”
“谁。”
“你朋友。”
梁镀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他低下头,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把加密栏里唯一一张李寄的照片递到了母亲眼前。
是李寄生日那天晚上回来找自己,在**熟睡时,梁镀偷拍下来的。
他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白纱布,盖着被子,侧身蜷缩成一团,呈一个保护自我的姿势,梁镀拍照时没有打开灯,所以只能借着月光拍摄李寄的侧脸。
他睫毛很长,眼角有颗小小的美人痣,睡觉时很乖很安静,可能是因为刚哭过的缘故。
没有预料之中的风尘气,长相也不刻薄,梁母慢慢移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问:“很喜欢?”
梁镀指腹摩挲了一下屏幕中李寄的脸,低声说:“很喜欢。”
梁母深感疲倦。
她不是个刻板封闭的人,儿子有心上人是好事,但比起在这个年纪追求一段轰轰烈烈爱情,她更希望梁镀听从家里的安排,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梁镀把手机关机,从床底抽了个马扎出来,给梁母腾出睡觉的空间,说:“该睡了。”
梁母闭上眼沉思,过了不久,又徐徐睁开,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重复道:“很喜欢。”
梁镀安静一秒,然后嗯了一声。
“那去吧,”梁母艰难翻了个身,背对着梁镀说:“去吧。”
梁镀没动。
“能保证尽快娶回来,就去吧,”梁母声音有点哑了:“平安点,别让妈担心。”
“....”梁镀给她盖了盖露出来的脚,说:“娶不回来呢。”
“做你想做的,就行,只要你觉得对。”梁母说:“妈拦不住你,也不想拦你。”
“去吧。”
梁镀缓缓站起身,定在床前对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放空思绪让自己内心沉淀下来。
半晌,凭第一本能,把马扎放回了床底。
在他所看不到的角度,梁母眼角湿润,一滴泪沿着鼻梁滑落,坠在白色病床单上,濡湿一个小小的圆圈。
如果此时此刻,她知道这是自己剩下的生命中为数不多与儿子独处的机会,下次再回家时已阴阳两隔,或许就不会放他离去。
可梁镀想要离去。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和愿望,从神坛走向地下室,去拥抱那朵等自己回家的小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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