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问疾
承香殿在四海池的东面,距离杨贵妃的咸池殿不远。
杨悦与李愔穿过池边曲廊,不多时,已到了承香殿前。
杨悦不理李愔,径往殿里去寻徐充容,没想到李愔并未停下,也跟着杨悦一道进去。
杨悦无奈,回瞪他一眼,道:“莫再胡闹,你先回去吧。”
李愔却依然不理,径直向回面去。杨悦只得站下身来,正要强行赶他出去。
忽听殿前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蜀王殿下,真的是你?!你来的正好,我家娘子不肯吃药,都快急死人了……”说着说着却又抽泣起来。
说话的是徐充容的贴身侍女徐云儿,是徐充容从家中带来的婢女,自小侍候徐充容,因而一直称徐充容为“娘子”。杨悦与徐充容相知,自然认得徐云儿。
但见李愔向徐云儿点了点头,温言说道:“云儿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这表情这对话分明是亲人相见!杨悦不由一怔,没想到徐云儿原来与李愔如此熟悉,更没想到李愔原来与徐充容如此亲近。
见徐云儿又惊又喜,连忙带着李愔向里面去,连招呼都忘记与自己打。杨悦不由踌躇着停下了脚步。
李愔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还不一起来,难道真想让人说闲话?”
杨悦滞了滞,知道李愔所说不错,他若当真要去见徐充容,跟杨悦一起去总比他一个人单独去见要好些。
徐云儿已兴奋地一路跑回殿内。杨悦跟在李愔身后,心下不免直泛嘀咕。
李愔见到,悄悄地去拉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吃醋的滋味如何?”
“吃醋?用得着么?!”杨悦撇撇嘴,甩开他的手,微微冷笑。
的确,杨悦还不至于吃醋。她便是信不过李愔,却也相信徐充容,知道他二人断不会有暧昧之事,心下却又十分好奇,不知二人到底有何关联。
想起从前徐充容一见之下,便没来由地帮自己,原来是因为李愔之故。看来李愔与她果真是极好的朋友。然而二人到底为何会成朋友,却又不由茫然。
徐充容原本刚刚入睡,被来人一吵,却又醒了。她不过刚满二十岁,原本并没有病。只是自李世民去逝以来,一直哭泣不止,又不肯吃饭,累出病来。如今又不肯吃药,每天只辈一口参汤吊着。便是这参汤也是偷偷放在水中,若她知道只怕也不肯来吃。她是成心想要病死,随李世民而去。
见到李愔,徐充容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活气。闪了闪眼,却又去看云儿,微微蹙眉说道:“是你不知轻重,怎能惊扰蜀王,莫要带累了他。”
声音有气无力,却在为他人着想。李愔眼中不由晶光一闪,呵呵笑道:“放心。我怕什么,反正我的名声一向不好。只是反怕要累了徐充容清誉。”
徐充容去看杨悦,张口似要解释什么。杨悦微笑示意,让她放心,不必多说。
徐充容眼中一闪,多了一丝欣慰,知道对杨悦勿用多言,也断不会有所误会。回头看向李愔头,眼中却又一黯:“我对圣上之心,天地可见,他人要说什么且由他去说吧。”
李愔点了点头,笑道:“既然不怕,你又何苦非要如此自伤。父皇若泉下有知,岂不更加伤心。父皇有旨不准任何人殉葬,大概正是怕你如此,难道你不明白父皇的苦心,想要抗旨不尊?”
“我知道圣上为我好,可我……”说到此处,徐充容却再也说下去,伏在枕边,不由嚎啕大哭起来。
徐充容向来性情温柔,言语都不曾高声,一直以来便是哭泣也不过是呜咽垂泪,此时却第一次哭得昏天地暗,放声痛哭。
杨悦拍了拍徐充容背部,示意李愔好声相劝。自己徐冲云儿呶了呶嘴,向外间走去。
“云儿,这些日子你家娘子可有什么心事放不开?”杨悦与徐云儿走到外间,低声问道。
从刚才徐充容的话中,杨悦已嗅到些不妥。只怕徐充容想要自杀,不单单是因为李世民去逝。
“还能有什么,都是那些人乱嚼舌头根子,我家娘子听了心中难过,才不肯吃药,一心想随圣上而去。”果然,徐云儿气鼓鼓地道。
“乱嚼什么舌头?”杨悦奇道。
“圣上怜惜我家娘子,因而特意遗诏,让我家娘子不用出家,依旧留在宫中。有人却说,那不是圣上的旨意,而是太子殿下…….不对,是新皇陛下的意思。还说陛下早已送了同心结给我家娘子……”云儿义愤道,“公主知道我家娘子对圣上一片真心,那里会有什么同心结。若是有,我云儿如何不知。让她们来找,若找出一枚,管教我云儿舌头烂掉,从此再也不能出声说话。”
徐云儿赌咒发誓,兀自不解气,一脸愤恨之色。
杨悦听了,不由一怔。也是她这些日子忙糊涂了,居然不知宫中私下里还有这些流言。
李世民遗诏,诸位无子女的嫔妃皆入感业寺出家,却独怜徐充容,准许她留在宫中继续享受荣华。想来定是有人嫉妒,才编造出这些闲言。
所谓“同心结”不过是前朝杨广故事。当年隋文帝死后,杨广送了一盒同心结给宣华夫人,以表心意。如今,若说李治送武眉儿同心结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是徐充容!
杨悦已是暗皱眉头。
流言或者能杀死人。可徐充容虽然文静,却向来也不是心窄之人,岂会为了几句流言而赌气自杀?
突然想起李世民先前曾对她说过“朕有时候甚至胡思乱想,觉得胡俗其实也不错”。猛然明白过来,李世民之所以留徐充容在宫中,难免不是存了此意。虽未明言,以徐充容玲珑心思,岂会猜不出来。
杨悦没想到李世民当真对自己的女人如此安排,一时之间不由愣住。
只是李世民大概没有想过,当年陈宣华嫁给杨广,不过一两年便郁郁而终。以徐充容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再另嫁他人。更况如此以来,只有加深徐充容对他李世民的死心踏地,又怎么可能另爱他人?!感动之下,才是真的要了徐充容的命。
如今徐充容才真正是进退两难。她没有子女,不能走出皇宫。住在宫中,即使她坚持不嫁给李治,时间一长,却难免会流言更甚。还不如出家为尼,反能留得性命。
“你怎不早告诉我。”杨悦听完,不由向徐云儿连声埋怨道。
“云儿见公主每日极忙,这又不是什么好话,因而便不曾提起。”徐云儿见杨悦脸色凝重,不由吃了一吓。
“陛下可曾来探视过徐充容?”杨悦又拧眉问道。李治如今已登极,自然改了称呼。
徐云儿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陛下曾经来过,只是我家娘子并未与他相见。”
“陛下来看徐充容之事,他人可曾知道?”杨悦又道。
徐云儿小脸一板,愤愤说道:“早已传得到处都是。”
“那就好。”杨悦听了,反而一喜,笑道,“蜀王今日来看徐充容之事,你去外间散布,让人知道的越多越好。”
“为何?”徐云儿不由一诧,奇道。
“这叫以毒攻毒。”杨悦笑道。既然流言已起,何不再多一个,流言一多,不免成了笑话,反而可信度大大下降。
徐云儿虽然不解杨悦之意,却知杨悦一向与自家娘子关系莫逆,又知她足智多谋,向来内外咸服,因而点了点头,匆匆去了。
杨悦也不回内室去看徐充容,径自出殿。
既然李治来看过徐充容,说不定李世民曾向他说过什么,明白其中深意。更况李治如今已是新皇,要想救徐充容到底还要去向李治请旨。
后宫嫔妃还未完全搬走,李治依旧住在东宫。上朝却已改到大内。与以前一样,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平日早朝便在两仪殿中。
杨悦看看时辰,知道早朝大概未散,便往两仪殿去寻李治。
然而未如杨悦所愿,今日早朝散得早,两仪殿中已是空空当当。不过李治到是仍在。
杨悦虽然不愿与李治单独会面,此时却也顾不上许多,待内侍传报完毕,走进殿中。
刚要行礼说话,突然发现李治满面通红,一脸尴尬模样。不由暗暗称奇。忽然瞥到御座一角有绿衫微动,心下立时会意,定是有人藏在了御案之下。
见了那绿衫,杨悦心下一动,已知定是武眉儿在此。心中不由暗笑。当下却也只作没有看到,向李治行礼说道:“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李治轻咳一声,渐渐缓了缓脸色,却依旧不敢去看杨悦,低头说道:“公主何事只管说来,我准了便是。”
每次看到杨悦,对李治来话不免是一种折磨。自从知道杨悦对他的评价是“色魔”二字,而他却的确做了“色魔”之事,李治对自己已是万念俱灰,甚至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然而,看不到她,却又十分想见到她。见到她时,又不知如何面对她。如此纠结,实在是令李治无所适从。
杨悦只道他因武眉儿之事尴尬,心中大笑,却不动声色,说道:“也无大事,只是想请徐充容到我宫中住些日子。万望陛下恩准。”
杨悦想了又想,认为为今之计,只有她的惊鸿宫才是徐充容唯一能够安心待的地方了,因而来向李治要人。
李治怔了一下,道:“只是徐充容病急,似是不宜挪动。”
“陛下认为是不宜挪动,还是不想挪动?”杨悦直视李治,眼中不由戏谑大起。
李治见到,面上不由再次一红,自然明白杨悦弦外之意,连忙说道:“我是怕徐充容的病万一不好,会带累了公主有照顾不周之嫌。”
这些日子李治只有朝会之时才能见到杨悦,总是正儿八经,忽又见到杨悦对他戏弄,心下不由一阵大跳。想起从前,一时间竟怔怔地走起神来。
“这个却不用陛下操心。”杨悦嘿嘿一笑道,“惊鸿宫虽然不及大内,却也还算不错。没准徐充容到了我府上,见了府中景致好,反而心情大好,病体康复的快些也说不准。陛下若还是放心不下,大可让太医随时去探视便是。”
李治想了想,也知杨悦所说有理。知道徐充容没有大病,不过是不肯吃药,自求快死而矣,只怕如此下去,过不了几天便会一命呜呼。想到父皇临死之时特意让自己要对徐充容好好照顾,虽然隐隐知道父皇心意。却见徐充容如此,也是无计可使。杨悦此举其实是再好不过,若当真能让徐充容放下心事,重又活过来,也算是自己对父皇有了一个交待。
想到此,李治不由感激地看了杨悦一眼,点头说道:“如此却要多谢公主才是。”
杨悦见李治答应,轻声一笑道:“谢不敢当。徐充容自来与臣交好,到也用不着陛下来谢。”
听了杨悦话中大有揶揄之意,李治面上不由微微尴尬,见到杨悦笑颜,却又不免失魂落魄起来,怔了片刻,才道:“公主多心了。徐充容怎么说也是我父皇的爱妃,却要麻烦公主照顾,我自然应该谢过。”
杨悦见了李治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头痛,不敢再多言,告退而出。临转身时,却低头扫了扫案边的绿衫,嘻嘻一笑。
李治顺着杨悦的眼色,也看到绿衫,不由大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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