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心事谁听
宣德二年三月,一阵和风吹得北京城里百花盛开,寿昌宫里的孙贵妃两个月没有来红,几个太医会诊之后确定是喜脉,赶紧向宣德及太后报喜。太后张氏笑逐颜开,她是信佛的人,竟许下了斋戒一月的宏愿,并要趁着四月初八浴佛节在功德寺举行一场大的还愿功德。
太后高兴,宣德自然也要凑趣,当即下诏宫中在太后斋戒期间不得杀生、不得食肉,这一年的人犯全部停止勾决,并且开始为他的母亲在寝宫到功德寺之间,修建一条长达八里的“天棚”。
孙妃当然也成了整个后宫的贵人,皇帝和太后不断赏赐,她已经是贵妃了,贵无可贵,宣德便特例赐她金宝以示荣宠。自洪武年间起,只有皇后是有金宝金册的,自贵妃以下,有册而无宝。皇后原是陪着太后来看孙氏的,宣德这一加“特恩”,简直是视她如无物,心里酸楚得能拧下醋汁子来,却也只能讪讪地给孙妃道贺。
太后临走前一再嘱咐宣德:“坐一会儿就走,不许跟她混闹!她才有身子的人,小心把胎弄掉了。”宣德也只得笑着答应。
待道贺的人都走了,孙妃让人点起一盘百合香,满屋温香之气融融透骨,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宣德在摇曳的红烛下看孙妃,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脸儿绯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笑着将她拉到怀里,手在她温软的小腹上摸索着道:“朕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朱祁镇,将来为朕镇守大明一统江山!”
这已是许太子的意思,孙妃心下狂喜,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娇声笑道:“皇上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儿?没准儿……”
宣德很有自信地道:“一定是!你有宜男相。”
孙妃喜不自胜,搂住了宣德,小鸟儿一样把螓首在他胸口蹭着,宣德见她芳情似醉,早已浑身酥倒,翻身紧紧压住了她,在她脸上、颊上、眉眼上印了无数个吻。孙妃被他揉搓得透不过气来,一手就解自己扣子,一手扳着宣德肩头,喃喃道:“……这几日药用完了您就不来了,臣妾想死您了……”
宣德心下突然一动,那只正在**的手轻轻抽了出来,孙妃闭眼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解地望着他。宣德慢慢给她系上扣子道:“太后说的对,咱们得小心你肚子里的龙种。还有,那个药以后不要再吃了,你现在怀了身孕,体尊荣贵,再用那个不好。”
孙妃明白这是让她端正德行,暗示她有皇后之分了,忙正色点点头,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扯着宣德有点发皱的前襟笑道:“臣妾看那个柳太监的医术挺不错的,比太医院那些东烘先生还强些。不如就让他到臣妾宫里来,专职负责臣妾的汤药可好?”
宣德笑道:“柳云若是有些本事,但他毕竟不是正经大夫,你要是觉得他的药好,朕让他配两付安胎的药你先试试,朕那里一时还离不得他。”
孙妃试探之下更坚信了宣德和柳云若的关系,但她比皇后聪明,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眼下自己用得着他,不能公然吃醋,有什么帐都等自己诞下太子再算。
出了孙妃的寿昌宫,宣德便直奔乾清宫,他刚才被孙妃调弄地情热了,急需出火,见了柳云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按,吓得黄俨秦倌儿等人忙躲避不及。一时事毕,宣德才舒适地闭着眼,搂着柳云若道:“孙妃有孕,你是第一功臣,朕要好好赏你。”
柳云若“噗嗤”一笑道:“皇上高兴糊涂了,您生儿子有我什么事!”
宣德轻轻摸着他的脸,斜睨着他笑道:“你难道不想孙妃当皇后?”
柳云若微微一震,宣德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道:“皇后打了你,你想另找依靠也是人之常情,朕断不为这个心思怪你。说句实话,朕也想立孙妃,但皇后并无过失,朕不能轻言废立,头一遭太后那里就不答应!所以你要劝劝孙妃,别让她太心热了,女人呐,最经不起撺掇。”
柳云若第一次听宣德给他说出如此交心的话,他明白这是宣德对他的安抚,也是对他的警告,沉默半晌,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容不得再假意敷衍,便一笑道:“我这点小心思被皇上看破了。我怕皇后是真的,但并不敢挑起后宫纷争,只盼着贵妃娘娘诞下麟儿来,皇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让我能多活两年。”
宣德慢慢睁开眼睛,向柳云若凝视片刻道:“你整天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过日子么?”
“皇上……”
“狐疑。”
“嗯?”
“朕说你像只小狐狸在冰上走,走几步就听听,有一声棱响,就吓得倒退三步。”
柳云若不自禁地笑笑道:“没办法,谁让我是待罪之身,一句话不谨慎就是板子伺候了。”
宣德在他臀上捏了一把作色道:“好大的胆子,朕不过打你两下,现在还记恨?”
柳云若心下一凛,知道自己一放松失了礼仪,忙跪起身道:“奴婢不敢!雷霆雨露皆君恩……”他话未说完宣德就笑着按倒他道:“看看,朕开个玩笑你就吓成这样!朕告诉你,朕打你,其实就是气你跟朕耍心眼儿。不如像今晚这样,有什么话索性说出来,朕也高兴,你也不用那么累。”
这句话语气温柔得不像是真的,柳云若的心思急速流转,想要判断宣德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最后还是模棱两可地一笑道:“遵旨,奴婢以后会努力做到。”
宣德怔了怔,他也知道让柳云若打开心扉比当初打下乐安城还难,今晚谈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说得太多一来失了自己的身份,二来倒让他心生警觉。便岔开了话题道:“几天后朕要陪太后去功德寺建醮,你想去凑凑热闹么?”
柳云若小心翼翼地问:“皇后也去么?”
宣德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你怕她怕成这样,那就算了,——你留在宫里安心读书,把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朕,朕替你做个功德!”
柳云若谢恩之后慢慢滑进宣德的怀中笑了,他当然不怕皇后,他只是需要时间,宣德出宫的这几日,是上天赐给他的绝好时机。
浴佛节太后携皇帝皇后贵妃宗室到功德寺还愿,文武百官免了早朝奏事,倒是得了一个好好休息的机会。清平伯吴成这天换了一身青色便衣,拿了把折扇,没带一个随从来到城南一家茶楼。在门口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尾巴”,才提衣上楼,向回廊深处一间雅间走去。
他走到门口却停住了,房间里传来一阵清冷的琵琶声,犹如水滴寒泉般凄凉,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低声吟唱: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
更特地、忆王孙。”
吴成听到这里,猛得推开门冷冷道:“柳公公真好雅兴!”
柳云若白皙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便把一个袅袅的尾音断在空气中。因为他侧着头,吴成一时看不到他的脸色,便只看到那只手,干净地无与伦比,纤细的指尖流露出一点点桀骜不逊的味道。这样的一只手,仿佛不曾染指尘世,是专门用来轻抚爱人的手。
柳云若低声说:“吴将军难道没有听到我唱什么?更特地、忆王孙——值此疏雨离魂之际,吴大人就没有故人相忆么?”柳云若缓缓转过头,吴成看到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带着如梦般的慵懒微笑。
吴成愣了一下,这样神秘而诱人的神情,不像是当日文华殿上,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苍白少年。他不承想那样清秀冷漠的脸上,竟然也可以勾勒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回身掩上了门,吴成挑了个离柳云若远点的位子坐下,一撩衣襟,将扇子往桌上一抛直视着他道:“那个小太监给我的纸条上说,你要见我?”
柳云若放下琵琶一笑道:“这家馆子用的是玉泉山的水,沏碧螺春最好的,请吴将军尝尝。”
他起身踱到桌边,卷起衣袖翻开两只杯子,用木勺分了茶叶,提起紫砂壶来给两个杯子里慢慢注入沸水。碧螺春一枚枚绿色的茶果浮上来,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舒展的声音,待所有的茶叶都展开了,用篦子将水篦出,再次一点点兑水。
吴成是行武出身,喝水从来只为解渴,看着他娴静优雅地沏茶,分明有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漫开来,他却觉得空气里充满危险的气味。他冷着脸道:“我讨厌兜圈子,有话直说,叫我出来干什么?”
柳云若眼睑轻轻一扫,漫然道:“清明之际,清茶一盏,想和吴将军一起祭奠亡魂。”
“亡魂是谁?”
“指挥使郑亨!”
仿佛一声焦雷晴空暴响,吴成霍然站起,脸上已是变色:“郑亨从贼反叛,病死狱中,凭什么要我祭奠!”
柳云若转过脸,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道:“吴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不怕午夜梦回于心不安么?凭什么?呵……就凭郑将军和您有同乡之谊,就凭郑将军在出征瓦剌时救过您性命,就凭你们结为异性兄弟相约苟富贵无相忘,就凭他在牢中你却一碗药弄死了他!……”他一口气说下来,吴成已是面无人色惊恐地张大了嘴,临了他轻轻一笑道:“——就凭这些,吴将军还不该祭奠他一盏茶么?”
吴成放在桌上的两只手不住哆嗦,喃喃道:“你胡说……我为什么要害他,你有什么证据……”
“是,你为什么要害他?我猜猜吧……”柳云若一笑,翘足而坐,双手环在膝上懒懒地道,“比如说你和郑亨有什么约定,一个人保汉王高煦,一个人保太子高炽——哦,现在应该称先帝了,无论谁胜谁负,你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跟对了主子,就要提携帮衬另一个。嗯,这个法子很稳妥,你们为了他日取信,大概还会立个字据。又比如你这一宝恰好押对了,可是字据落在了郑亨手里,所以郑亨被押解到京就‘生病’,‘生病’了就要吃药,——于是郑亨就呜呼哀哉。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只消寻到那一纸契约,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你的平乱功臣。您说我猜得对么,清平伯吴将军?”
吴成心中狂跳,他确信郑亨押到京后没有接触任何人,却不知这些事情柳云若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强自镇定,冷笑道:“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说这些都是扯淡!——哦,我倒忘了,你现在连‘蛋’都没得扯了!”
柳云若对他恶意地污辱只做不闻,摇头笑道:“将军,当日在刑部我就押在郑亨隔壁,看您一日三次来探监,郑亨死了还翻尸捣骨地搜他的身,只觉得好笑,你真小看了你这个结义兄弟!他运气不如你,功名不如你,狠毒不如你,唯独忠心事主这一条,他强过你百倍!他镣铐加身之日就知道你不会救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他从袖子中拈出巴掌大一张宣纸,夹在两指间抖抖,道:“您要找的是它么?”
吴成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的喜色,他猛然挥臂,劈手夺下那张纸,略扫一眼就塞入了口中!
柳云若仍旧是静静地一笑道:“吴将军请便,我那里还有很多拓本,您想吃多少都行,管饱。”
吴成这才醒悟,柳云若怎么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下意识地一摸腰间,才发现没有带刀。但一个更凶恶的念头掠过心间,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捏死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倏然间一股杀气已是冲了上来。
柳云若耸耸肩笑道:“吴将军你可别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你大约是想在这里杀我灭口,可是我死了依然有人将那张纸送给皇帝,吴将军,为王爷效力的人没死绝,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闭嘴!”吴成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但眼中的凶光却慢慢黯淡,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颓然坐下道:“你……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柳云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别担心,我没想让您去闯宫造反,您好像要调任山东巡抚了吧?”
“你!”吴成一惊抬头,“你难道想逃回山东?!”
柳云若摇摇头,凄然一笑道:“我现在废人一个,逃不逃有什么两样?不过请将军留着这条路,以备他日不时之需罢了。”他又拿起琵琶,一阵叮咚作响,这回唱得却是岳飞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
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
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
弦断有谁听?”
吴成听着他幽咽的歌声,但觉心旌摇**,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他唱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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