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谜案2

十七

回过神来后,我立刻奔向浴室。然而这里和前天晚上一样,没有丝毫异样。因为案件的关系,浴室已经暂停营业,人们害怕得不敢靠近浴室,所以更衣室里越发冷清,看着阴森森的。黑色木地板上难以分辨的血迹突然格外扎眼。

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刚才看见的镜子里那只可怕的手外,整个旅馆毫无异常。而且,距我刚才看到的时间很短,说不定那个人还躲在哪个角落里呢。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赶紧逃出了浴室。可是,回到房间,我又如何能平静呢。要是把旅馆里的人都叫醒,向他们说明真相,就必须说出窥视镜的秘密了。此时此刻,我真是悔不当初,没有在警方调查时说出事实。

不过,我又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只好把拆卸窥视镜的事推后,慌慌张张地去找唯一可以商量的河野。我毫不客气地将正在睡梦中的河野叫醒,尽量压低声音,向他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这可真是件怪事,”河野一脸惊奇地说,“凶手怎么可能特意回来呢?而且,你只看到了那个人的手,怎么能断定他就是昨天的凶手?”

听河野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粗心,我还没有告诉过河野凶手手上那道伤痕的事。自称松永的男人或他的同伴的手背上,到底有没有那道伤痕呢?想到这些,我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么重要的问题。

“是吗?手背上有那样的印记吗?”河野显得非常吃惊。

“有的,估计是右手吧。有一条很粗的斜道,好像是紫黑色的。”

“如果你没有看错的话,那就越发离奇了。”河野半信半疑地说,“不要说旅馆的那些人,这里的客人我也仔细地观察过,并没有发现谁的手背上有伤,就连那个拿手提箱的男人好像也没有。你是不是把手背上的阴影看成伤痕了?”

“不会,那比阴影要深多了。即使不是伤痕,也是类似伤痕的什么痕迹。我绝不会看错。”

“果真如此的话,这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啊。可是这样一来,案件就越来越让人不明白了。”

“今天遇到这件事,我就更担心那个秘密装置了。我想今天务必把它拆下来,可是又觉得附近埋伏着杀人凶手,觉得很可怕。”

“你还是想保密啊?这可是很珍贵的线索呢。不过你能告诉我,真是找对人了。说实话,我想自己来侦破这起案子。突然对你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奇怪,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对破案特别感兴趣。”

这也许只是我的猜测吧,河野似乎并不愿意把窥视镜的事告诉警方,而是希望自己独占这个秘密。其证据就是,他对我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帮你这个忙。”还帮我把镜子装置拆了下来。

那可是相当危险的作业。深更半夜的,附近房间里没有客人。一想到手背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个人,此时或许就潜伏在院子里,就让人觉得心慌。何况正在调查此案的警察也很难说没有在附近设埋伏。我们像猴子似的一边攀着树枝往前爬,一边观察院子里的动静,提心吊胆地干起活来。

我将厚纸做的圆筒逐一连接起来,所以拆下来并不费事。当我们完成了拆卸任务,正打算沿着屋顶爬回房间的时候,只听到河野在我身后喝问:

“谁?”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我定睛一看,一个黑影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身后是微微泛着暗光的湖水。

“谁呀?”河野又大喝一声。

黑影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嗖地躲在房子后面,随后撒腿跑掉了。没有严实的围墙,只要沿着湖岸跑,就可以逃到任何地方去。河野见状,迅速从屋顶跳下去追赶那个男人。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逃跑的人和追赶的人都不见踪影了。

惊吓之余,我趴在屋顶上好半天不敢动,姿势别提多难看了。转念一想,刚才河野跳下去的声音说不定被旅馆的人听到了。倘若如此,我必须尽早回自己房间去。如果这个可疑的圆纸筒被别人发现,我的这番心血就白费了。更要命的是,我该怎么解释半夜三更爬到屋顶上这件事呢?

我急匆匆地跑回房间,把抱着的东西藏在箱子的最底下,就马上钻进了被窝里,然后竖着耳朵,心惊肉跳地倾听外面有没有人叫喊。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真是万幸,好像没有被人发现,我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突然担心起了河野的处境。

“没抓住他。”

不多久,随着树枝沙沙作响,河野的身影出现在了窗外。河野一进房间,就坐在我的枕头旁边,向我汇报追赶黑影的经过。

“那家伙跑得太快了,到底还是让他跑掉了。不过我捡到了一样东西。就是说,我们又找到了一件新的物证。”

十八

河野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就是这个钱包。”

我仔细一看,是那种带镀金拉锁的很高档的对折式钱包,鼓鼓囊囊的。

“这东西是那个家伙逃跑时丢掉的。因为天太黑,虽然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但钱包掉落的地方恰好被浴室后门的灯光照见,我才捡到了。”

我们十分好奇地打开了钱包察看,更加吃惊了。因为钱包里并没有名片或其他能够证明其主人身份的证件,全都是纸币,而且都是崭新的十日元纸币,总共大约五百日元。

“这个钱包说明刚才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拿皮箱的那个绅士。因为那个男人才配得上使用这样的钱包。”

某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在我的脑子里弥漫,情急之下我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也太奇怪了。假如他就是凶手,这个时候为什么还在这里转悠啊?从他逃跑来看,可以断定不是警察,而是与案件有关系的人。不管怎么说,太莫名其妙了。”河野一边琢磨一边说。

“你一点儿都没看清那家伙长什么样子吗?”

“没有,那人转眼之间就跑得老远,像蝙蝠在黑暗中飞过一样。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他穿着和服吧。他好像没有戴帽子。从后面看,个头好像很高大,又好像很矮小——竟然一点儿也记不得了。那家伙顺着湖岸跑出院子后,就逃进了那边的树林里。那个树林很大,我追过去一看,根本看不见踪影。”

“拿皮箱的男人(就是叫松永的那个人)是个胖子,你觉得刚才那个人胖不胖?”

“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不像是他。这是我的直觉,但我认为此案或许还存在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第三者。”

听河野的口气,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也和河野有着同样的感觉。这件杀人案中,很可能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会留下脚印吧?”

“没有脚印。最近两三天一直是晴天,地面非常干燥。而且,从院内到院外长满了杂草,很难辨认出脚印。”

“那么,眼下这个钱包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查出它的主人就行了。”

“是啊。天一亮,咱们就去问问其他人,说不定有人看到过。”

就这样,我们彻夜谈论这起令人亢奋的案件。我不过是个喜欢听鬼故事的孩子,对恐怖事件充满好奇心,而河野似乎对侦破犯罪案件怀有极大的兴趣,从他说话就看得出,他的判断力异常敏锐。

看来,我们不仅是该案的发现者,手中还握有连警察都不知道的各种线索。不论是窥视镜中的人影,还是今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以及我们获得的这个确凿的钱包物证,都说明了这一点,这让我们愈加兴奋。

“一定很痛快的——要是我们自己查出凶手的话。”

我已经无须再担心窥视镜了,所以也放松下来,居然模仿着河野的派头,来了这么一句。

十九

“钱包暂且放在我这里吧。天亮以后,立刻让旅馆总管和女佣辨认一下是哪位客人的。”

河野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天已经快亮了。我把搜索的事全权交给了他,自己只管坐等消息。不过,在他带来新消息之前,我想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刚才只顾跟河野说话,我一直穿着睡衣坐在被子上。现在虽然躺在枕头上,可是大脑一旦兴奋起来的话,就越想睡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工夫,天渐渐亮了,听见女佣们在楼下打扫卫生的声音,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心神不安地起了床,先走到装过窥视镜的窗户旁,打开窗户,借着晨光,再次确认惹人注意的窥视装置留下什么明显痕迹没有。可能由于大脑疲劳过度,我虽然认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却又担心有什么想不到的疏漏,害怕得不得了。但很快,我就发现这都是杞人忧天——就连固定纸筒的铁丝,都被我一根不剩地拿走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回我完全放心了,把目光转到昨晚那个可疑的人站过的地方。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离得太远看不清,不过正如河野所说的那样,地上似乎没有脚印。

“可是,说不定有些地方的土是松软的,很难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真是有意思,我看见河野如此热衷于侦查凶犯,自己也出于不服输的心理,心血**地想寻找一下线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由于整夜胡思乱想而睡眠不足,我的头隐隐作痛。趁此机会,我也想呼吸一下屋外的新鲜空气。于是我连脸都没有洗,直接从楼下的檐廊下到了后院,装作散步,走到了浴室的后门。

令我失望的是,地面果然非常干硬,难得松软的地方也长了杂草,一个清晰的脚印也没有。可是我不死心,继续沿着湖边朝院子尽头走去。

这时,我突然看见围绕院子栽种的杉树丛中有一个人影。我正吃惊时,人影向我走过来。这大清早的,我完全想不到在这种地方遇见人,吓得呆住了,胆怯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是仔细一看,他哪里是什么坏蛋,是湖畔亭旅馆烧洗澡水的三造。

“您早啊。嘿嘿嘿……”

三造一看见我,就傻呵呵地向我打招呼。

“啊,早。”我回道。突然觉得这个人说不定知道点儿什么,我便叫住了正要离开的三造,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攀谈起来。

“这两天不用烧洗澡水了,你没事干了吧?说起来,这件事也真是不得了。”

“啊,出什么事了?”

“出了人命,你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

“前天晚上,你听到浴室里有什么响动吗?浴室和锅炉房一墙之隔,还特意留了空隙,按说你能察觉到什么呀。”

“我当时没有留意。”

三造好像是害怕受牵连,从昨天开始,不管问他什么,他都回答得含含糊糊的。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总觉得三造隐瞒了什么。

“你平时在哪里睡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样问他。

“就在锅炉房旁边那间三叠大的屋子里。”

顺着三造指的方向看去,浴室后面有一间堆满烧水用的煤炭的昏暗房子,房子隔壁有一间连隔扇都没有的小破屋,就像乞丐住的一样。

“昨晚你也睡在那里吗?”

“是啊。”

“那么,深夜两点左右时,你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你一直在睡觉吗?”

“是啊。”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就连昨夜我们追赶可疑人的动静也没有吵醒这个傻瓜的梦了。

看来,从三造嘴里已经打听不出什么,可我还是不想就此离开。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三造。奇怪的是,三造也显得有些拘谨,木呆呆地站着。

三造穿着衣领上印有“湖畔亭”的破旧外衣,下身是松垮垮的旧针织收腿裤。他把脸刮得很光,与他穷酸的穿着很不相称,这不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突然想到,难道这个男人也刮胡子吗?三造虽愚笨,这样稍稍修饰一下,还算是看得过去的男人。另外,他那窄窄额头上的美人尖,也让人不由得会多看两眼。

二十

不知为什么,我又看了看他的手腕,可是没有看到伤痕。自案发以来,我就对别人的手腕敏感起来。肯定是这个毛病又犯了,当然,我并没有怀疑傻乎乎的三造。

然而,当我打量他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么个问题:

“从昨天开始,不管别人问什么,这家伙都说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人们的提问方式有问题呢?所有人问他的时候,都没有说是什么时间案发的。不说明杀人的具体时间,只是一味地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怎么可能好好回答呢?如果说明时间的话,或许他会说出点儿什么吧。”

于是,我决定把时间的秘密告诉三造。

“凶杀案大概是前天夜里十点半发生的。”我压低声音说,“那个时候,我听到从浴室那边传来奇怪的叫声,你没听见吗?”

“是吗?十点半左右?”三造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了些表情,“要是十点半的话,怪不得没听见。老爷,那个时间恰好我不在浴室,在厨房里吃晚饭呢。”

我详细一问,他解释说,干烧水这个活儿,睡觉时间比别人要晚,所以吃饭时间也比其他雇工晚得多。他要估摸住在这里的客人都洗完澡以后,才吃晚饭。

“可是,即便是吃饭,时间应该没有很久吧。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有可能行凶杀人吗?如果你一直留意里面的话,在饭前或饭后,应该能听到什么声音的。”

“是吗?可是我没听到啊。”

“你去厨房之前或从厨房回来之后,有没有感觉澡堂里有人?”

“哦,这么说来,我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好像有人在里面。”

“你没有看看是谁吗?”

“没有。”

“那么,当时大概是几点?是不是十点半左右?”

“记不得了。我觉得还要晚一点儿。”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冲澡的声音吗?”

“是的,好像哗哗地用了很多水。冲澡那样费水的人,只有我们家老板。”

“那么,当时洗澡的是你家老板吗?”

“这个嘛,听着不像是他。”

“听着不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因为咳嗽声不大像我家老板。”

“就是说,听咳嗽声是你不认识的人?”

“啊,也不是。听着像是河野老爷的声音。”

“什么?你说是河野?就是住在二十六号房的那个河野先生吗?”

“是的。”

“这是真的吗?这可事关重大呀。肯定是河野的声音吗?”

“是的,我敢肯定是他。”

三造自信满满地答道。一时间,我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傻家伙的话。他的语气这么肯定,与当初含糊其词的态度相比,确实有些反常。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刚问的问题,三造依然一口咬定洗澡的人就是河野。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我也没完全相信他的话。

二十一

对于这起事件,从一开始我就有个疑问。听了刚才三造的证言,疑问就更加深了。即使是傻三造,浴室里既有烧火夫专用的出入口,又有查问水温是否合适的窥视窗,所以如果当时三造在锅炉房里,他一定会发现凶杀案。凶手明知他在,还那样肆无忌惮地杀人(或是分解尸体),未免也太愚蠢了吧?

或许是凶犯事先确认三造何时不在才行凶。即便如此,仅仅利用他吃晚饭的那点儿时间,怎么可能干出杀人这么大的事?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三造听到的冲水声,会不会是凶手不知道三造已经回来,还在冲洗浴室水泥地上的血水的声音呢?真的发生了如此穷凶极恶的噩梦般的命案吗?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听三造说,冲澡的人好像是河野。照此说来,那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河野自己,这么推断也太荒唐了,难道说他想要侦查自己吗?我越想越觉得这起案件不可思议。

我呆然伫立,陷入长时间的迷茫之中。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

我听见说话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眼前的三造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河野。“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河野盯着我的脸,问道。

“我来寻找昨晚那家伙的脚印啊。可是什么也没有留下。正好烧水的三造在这里,就顺便向他打听了一些事。”

“是吗?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河野听说是三造,颇有兴趣似的追问道。

“还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我有意省略了有关河野的内容,大致重复了一遍和三造的对话。

“那家伙很奇怪啊,可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不可轻易地相信他噢。”河野说道,“关于上次那个钱包,已经找到失主了,是这家旅馆老板的。听说四五天前就丢了,一直没有找到。可是到底丢在哪里了,他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问了女佣和旅馆的总管,都说钱包肯定是老板的。”

“就是说,这是昨晚那家伙偷的钱包?”

“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昨晚那家伙和拿皮箱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不知道。要是同一个人的话,他既然已经逃跑了,何必昨晚又回到这里来呢?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每当有一个新的发现,案件反而变得愈加复杂,完全看不到侦破的曙光。

二十二

我到底还是卷入杀人案的旋涡之中了。在拆掉窥视镜装置之前,我恨不得改变预定的逗留日期,早日逃离这个不吉利的地方。可是当我拆掉装置,可以置身事外的时候,好奇的天性又迅速膨胀起来,甚至冒出了一个狂妄的念头——我要和河野一起,凭借只有我们掌握的线索追查犯人。

那时候,附近法院也派出官吏来了现场,确认浴室里的**就是人血,Y町的警察署一直大张旗鼓地侦查着。虽然声势很大,但搜查工作没有取得进展。听河野认识的村巡警朋友透露的办案情况,就连我们这些业余侦探都看不下去。警察的无能是激励我的动力之一,而河野对侦查的积极态度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回到房间,仔细分析刚才从三造那儿打听来的情况。看来三造吃完饭回来时,浴室里面有人。而且从时间上推算,那个男人与凶杀案有关,也很接近事实。可是,据三造说,那个人就是正和我一起以侦探自居、跃跃欲试的河野。

“难道说,河野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突然,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如果浴室里没有那么大量的血,或者即便有许多红色**,也只是颜料或其他动物的血,考虑到河野与众不同的个性,也可以认为是他搞的恶作剧。不幸的是,血迹已经判定就是人血,从擦拭后的痕迹可以推断出,流出的血量足以致人死亡。所以,如果当时在浴室里的人真是河野,那么他正是可怕的凶手。

可是,河野出于什么动机要杀死长吉呢?他又怎么处理尸体呢?想到这些,我实在无法把他与罪犯联系在一起。首先,那天晚上追赶可疑人,不是足以证明他无罪吗?而且,按照一般人的逻辑,杀了人之后,还能满不在乎地留在现场玩什么侦探游戏吗?

三造只凭几声咳嗽就断定那人是河野,但是人的耳朵常常会听错,更何况是三造这个愚人呢。不过,当时浴室里确实有人,这一点似乎是事实。三造说洗澡那样费水的人,只能是旅馆的老板。那么,这不就说明凶手不是河野,而是湖畔亭旅馆的老板吗?

仔细想想,钱包也是老板的。只是旅馆里的用人都知道老板丢了钱包,这就不好说那个影子和老板是同一个人了。不过,无论是三造的说法,还是老板的古怪个性,都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但是,最可疑的莫过于那两个拿皮箱的绅士了。处理尸体……两个大皮箱……这里面潜藏着可怕的疑问。莫非三造听到的洗澡之人既不是河野,也不是旅馆老板,而是那个提皮箱的男人?

说到那两个提皮箱的绅士,警方已将他们列为嫌疑犯,正全力进行追查。然而,这两个人深更半夜离开了湖畔亭旅馆之后,改换成什么样的装束,从什么地方逃出去,怎样逃出去,没有一点儿线索。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那两个提皮箱、穿西装的男人。难道他们已经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或者仍然潜伏在山里呢?从昨天夜里那个可疑的人影推测,他们或许就潜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只觉得莫名的恐惧,或许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就在某个角落里(说不定近在咫尺)蠢蠢欲动呢。

二十三

那天傍晚,我突然有个想法,便把山下小镇上的艺伎阿治叫来了。我叫她来并不是想听三味线,也不是对这个女人感兴趣,只是听女佣说,她和死者长吉是最要好的姐妹,就打算向她打听一下长吉的身世。

“好久没见了。”

已成半老徐娘的艺伎阿治,记得我曾经叫过她一次,一见面就很亲热地笑着问候。这对于我下面的问话很有利。

“三味线先收在一边吧。你今天就休息休息,咱们边吃边聊怎么样?”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听我这么一说,阿治微微收敛笑容,露出不解的神情,但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换了一副笑容,很随意地坐在矮桌的对面。

“要说长吉姐真是可怜噢。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听说那间浴室里的血迹是您和河野先生发现的啊。因为害怕,我根本没敢去看。”

看样子,她也和我一样,想聊一聊案子的事。她是受害人的好友,我是发现案件的人。我和她轻松地把酒对酌,很自然地达到了我想要了解情况的目的。

“你认识那两个拿皮箱的嫌疑人吗?他们和长吉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聊了一会儿,我看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题地问道。

“那个十一号房的先生,好像看上长吉姐了,好几次都点名找她。”

“长吉在他那里留宿过吗?”

“她说一次也没有过。我经常听长吉姐说起那两个男人。不过,长吉姐和他们的关系,应该没有亲密到对方非要杀死她的程度。因为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而且还不到一个星期呢,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啊。”

“我只看见过他们一次,那两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长吉对你说过他们什么没有?”

“没怎么说过。也就是普通的客人啦。不过长吉姐说,他们好像特别有钱——肯定看到过他们的钱包吧。长吉姐说钱包鼓鼓的,她可吃惊了。”

“哦,那么有钱吗?可是看他们并不是大手大脚、寻欢作乐的人啊。”

“说的是啊,总是叫长吉姐一个人,而且听她说,也不让她弹三弦,老是忧郁地闲聊。总管说,他们是很奇怪的客人,每天关在房间里,从来不出去散步。”

关于拿皮箱的绅士,阿治没能提供什么新的线索,于是我又把话题转向了长吉的身世。

“看来,长吉有自己中意的人了吧?”

“说到那个啊,”阿治微笑着说,“长吉姐特别不爱说话,加上来这里的时间不长,所以就连我也不了解她的心思。怎么说呢,她这个人有些死心眼。这种性格很吃亏的。所以说,虽然我对她知道得不多,但据我的观察,她好像没有什么意中人。她是个很本分的姑娘,不像个干我们这行的女子。”

“有没有包养她的客人?”

“您的口气就像前几天那个警察似的。”阿治夸张地笑着说,“有倒是有啊。他叫松村,是附近的山林主人的儿子,那可真是一往情深哦。我说的是松村家的儿子。他最近甚至放出话来,说要为长吉姐赎身呢。可是长吉姐特别不愿意,就是不吐口。”

“有这样的事?”

“是啊。而且那天晚上,就是长吉姐被害的那天晚上,二楼大宴会厅的客人中就有松村。平日里他是个老实人,可是一喝酒就胡闹,当着大家的面,把长吉姐折腾得好苦。”

“折腾她?”

“是啊,乡下人都很粗野,对长吉姐又打又骂的。”

“不会是他把长吉杀死了吧?”我开玩笑地说。

“哎呀,这也太吓人了。”大概是我不会说话,阿治非常害怕地连忙解释,“那倒是不会的。我也对警察这样说了。直到宴会结束,松村一直没有离开过。而且回去的时候,他和我坐的同一辆车,所以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从阿治那里打听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她让我又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物。尽管阿治说在宴会期间,松村从未离开过座位,但是满座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阿治恐怕也醉了吧,因此她的话是否都可以相信,谁也不敢保证。

吃完饭送走阿治后,我呆呆地坐在矮桌前。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现出―张张面孔——手拿皮箱的男人、河野追赶的人影、湖畔亭旅馆的老板、刚刚听说的松村,再加上河野,对于这些人,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们个个都很可疑,让我不禁有些胆寒。

二十四

当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暂时关闭的案发现场——浴室,因湖畔亭旅馆老板以影响生意为由,请求警方通融,于是那天又开始营业了。送走阿治后,我胡思乱想了好久,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加上几天没洗澡了,便想去浴室洗个澡。

更衣室木地板上的血迹已经被刮干净了,被刮出来的白木纹反而显得很瘆人,让人清晰地想起前天晚上的杀人血案。

因为发生了命案,大多数客人已吓破了胆,纷纷离开了旅馆,只剩下河野、我,以及另外三个结伴来的男客人。那位曾经在窥视镜里看过的、我最喜欢看的城市女孩一家,也于案发次日匆匆退房了。客人一下子少了好多,而用人们还没到洗澡时间,所以浴池里的水很清澈,身体泡进水里,连脚指甲都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不分男女外,这里的浴室堪比城里的澡堂:宽大的浴池、空****的冲洗处、高高的天花板,浴室中央吊着白晃晃的电灯。虽是夏天,但整体感觉格外阴冷,以至我眼前仿佛闪过在浴室水泥地上切割尸体的情景。

我一个人泡着无聊,突然想起了因前日聊天熟悉起来的三造,就在一墙之隔的锅炉房里,便打开那个窥视窗的挡板看他在不在。

“三造?”我喊道。

“来了。”三造从巨大的灶口一角露出他那张木讷的脸。他的脸盘被红彤彤的炭火映照得黑红油亮,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水真热乎呀!”我说。

“嘿嘿嘿嘿嘿……”三造在昏暗处,憨憨地笑着。

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便关上小窗挡板,匆匆从浴池出来,站在冲洗处擦拭身体。这时我突然发现眼前窗户的毛玻璃开着一条缝,从缝隙能看见昨夜那个家伙逃进去的大森林,就在那片黑暗中,我看见一个白色光点一闪一闪地移动着。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停下擦拭的手,盯着仔细看。白点换个角度,又闪了起来。看这情形,好像有人在森林中徘徊。

鉴于当时的情况,我立刻联想到昨天夜里逃跑的人。如果能弄清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所有的悬念便水落石出了。我无法抑制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急忙穿上衣服,绕路从院子朝森林走去,中途顺便去找了河野。不知他去了哪里,屋子里没有人。

那天夜晚没有星星,在黑暗中,我循着微弱闪灭的光亮,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前行。事后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胆小如我,那时竟然如此大胆行事。不过,当时由于功名心作怪,我几乎已经着了魔。我并没想过要抓住坏人,只想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靠近他,看清到底是谁。

从湖畔亭旅馆的院子一出来,就是森林的入口。我靠着一棵棵大树藏身,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光亮一步步靠近。

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他打着手电筒,好像正在专心地搜索着地面,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可是,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我再次鼓起勇气朝着那个男人走去。幸而树干层层叠叠,只要不发出声响,就不用担心被对方发现。

我渐渐地走近了那个人,从对方和服的条纹到他的相貌,都依稀可辨了。

二十五

那个奇怪的男子像老人一样弯着腰,拿着一只小手电筒,在草丛中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由于手电筒角度的变化,他有时像个漆黑的剪影,有时像个白色的幽灵。而且,当他换另一只手拿手电筒时,四周的树枝宛如吓人的活物似的摇动起来。我偶尔被手电筒的亮光射到,便赶忙躲到树干后面。

可是,手电筒的光亮毕竟很小,而且他还不停地晃动手电筒,想看清楚他长什么样非常困难。我选择了一处绝对安全的位置,就像逼近了敌人的士兵,利用现有的东西作为掩蔽物,凭借一棵棵大树遮挡自己,一点一点地逼近他。

深更半夜在森林里找东西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此人又是从未见过的城里人打扮,这更让我百思不解。我想到了那天夜里河野没有追赶上的男人。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呢?

尽管我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可是在黑暗中,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相貌。那天晚上风很大,整片森林都在飒飒作响,即便发出一些声音,也不用担心对方听到。果然,对方完全没有发现我,仍一门心思地在找什么东西。

过了好长时间,我跟着忽左忽右的手电筒光亮,耐心地监视着那个男人的举动。他似乎怎么也找不到想找的东西,终于死了心,直起腰,突然关掉了手电筒,随着一阵沙沙声,不知往哪边走去了。我绝不能跟丢他。我立刻跟在后面,虽说是跟踪,可天这么黑,只能凭借对方走在草地上发出的声音来判断其位置。然而风声太大,很难辨别出对方的脚步声。再加上心中惊恐万分,让我这个初涉此道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微弱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被孤零零地丢在了黑暗的树林之中。

好不容易跟踪到这里,又让对方跑掉,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应该不至于跑到森林深处去吧。对方丝毫没有察觉我在跟踪,所以一定是朝街市方向跑去了。想到这里,我立刻跑到了湖畔亭旅馆前的乡间小路上。

在这山村里,除了旅馆之外,很少能看到有灯光的人家,漆黑的街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从远处随风飘来青涩的尺八[5]小调,大概是村里的小伙子吹的追分节[6]吧,伴着风声,那曲音听起来充满伤感的韵味。

我伫立在马路上,眺望着森林的方向。远远望去,怪物模样的大树随风起伏,越发强烈地牵动了我的思乡之情。看样子,刚才那个男人再怎么等也不会出现了。

我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越来越觉得等不到那个人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趁此机会,我想再去一趟河野的房间,如果他在,可以请他跟我一起去森林里找找看。于是,我飞快地跑回旅馆,来不及脱木屐,直接跑过走廊,一到他的房间,就哗的一声拉开了拉门。

二十六

“哟,请进。”

幸好河野已经回来了。他看到我,一如往常地笑脸相迎。

“刚才我在森林里又看到一个奇怪的家伙,一起去看看好吗?”我慌张地小声说道。

“是那天夜里那个人吗?”

“有可能是。刚才他在森林里,打着手电筒,在找什么东西。”

“看见他的长相了吗?”

“怎么也看不清楚。现在他可能还在那里转悠呢,咱们去看看吧。”

“你去前面那条马路了?”

“是的,除了那条马路外没有其他路可逃啊。”

“那么,即使现在去了也是徒劳。那家伙不可能往那条路逃跑的。”

河野似乎话里有话。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吧?”我不禁起了疑。

“嗯,其实,我们可以将范围缩小到某一点儿了。还差那么一点儿,再缩小一点儿,就全都明白了。”

河野很自信地说道。

“你说范围缩小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起案件的凶手绝不是外面来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就在旅馆里吗?”

“可以这么说吧。如果凶手是旅馆里的人,他就可以从森林绕到后门,所以不会朝马路方向逃。”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凶手到底是谁?是旅馆老板还是雇工?”

“还差一点儿,再耐心地等一等。从今天早上,我就在全力侦查这件事。而且,我已经有了大概的目标,但是还不能轻率地说出此人的名字来。请少安毋躁。”

河野的态度一反平日,故弄玄虚似的。我虽有些不快,但在好奇心驱使下,仍继续追问。

“你认为是旅馆的人,也有点儿说不通。其实我也怀疑一个人,我想应该就是你猜想的对象。但是有的地方,我实在搞不明白。首先,我不明白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的确如此。”河野点头说道,“只有这一点,我现在也没搞清楚。”

从他的口气可以看出,他也在怀疑那个可疑的钱包的主人,即湖畔亭旅馆的老板。估计他已经掌握了更确切的证据吧。

“还有就是手背上的伤痕。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旅馆里的人,以及住宿客人中,都没有人手上有伤痕。”

“关于伤痕,我有另一种解释。我想应该是对的,但是还不能断定。”

“那对于拿皮箱的男人,你是怎么看的?眼下,那两个人不是最值得怀疑吗?无论是长吉从他们房间逃出来,还是拿皮箱的男人到处寻找长吉,以及他们突然离开旅馆,还提了两个大号箱子,都值得怀疑。”

“我倒觉得那可能只是凑巧。我是今天早上意识到的。你发现凶杀案是在夜里十点三十五分左右吧。后来,你在一楼碰见他们时,大约间隔了多长时间呢?听你说,也就是五到十分钟吧。”

“是的,最多十分钟吧。”

“你看,这就是出错的地方。为慎重起见,我向总管核实了他们离开房间的时间。总管的回答也和你一样,只有五六分钟的间隔。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处理尸体,还要把尸体装进箱子呢?即使不把尸体装进皮箱,只是杀人、擦拭血迹、隐藏尸体、准备出走等,五到十分钟内完成都是根本不可能的。怀疑拿皮箱的男人是凶手,简直太可笑了。”

听河野这么一分析,我觉得有道理。我的猜想是多么荒唐无稽啊。警方没有察觉到我的错误判断,再加上女佣的证词,便轻率地将提皮箱的男人当作嫌疑人。

“追求过长吉这种事,在艺伎与陪酒的客人之间是常有的。先入为主,得出的判断就会有偏差。夜晚离开旅馆,可能是他们有什么急事,至于与你撞上大吃一惊也不奇怪。不管是谁,冷不丁地碰到别人,不是都会吃惊吗?”河野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我们为判断出如此之大的偏差而议论起来。我觉得自己做出如此低级的错判,在河野面前很丢面子,反反复复说自己愚蠢无脑,结果导致没有时间探讨真凶,我只好暂且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时候,听河野说话的口气,我认为他怀疑的人是湖畔亭旅馆的老板。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也就是说,我这个人,在这个故事中,自始至终都在扮演小丑,根本不配自称的业余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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