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景原想,难得师姐不在坊中,自己此番能如师兄所言一般胡作非为一番,却不料众人虽是待他极好,处处周到,却也只敢领他听书唱曲,用些小菜点心,酒水都颇为节制,更别提陈风崇所说的那些旖旎风情。孙向景各处转了一会儿,也是与往年无甚区别,顿觉乏味,却又不敢多说,生怕妄为引了徐方旭生气,更别提那位此刻身处苏州城的师姐,若是被她知道自己逾了界限,还不知道要被怎么修理。
所谓有贼心没贼胆,孙向景不多时也觉得乏累,便回了房中寻他师兄去了。徐方旭此刻着人打了热水,正在房中泡澡洗浴,也是觉得数月风尘奔波,颇为疲惫,想着放松一番,不想那孙向景闯入房中,见他一脸不愉,知道少年美梦难圆,正在憋气撒火,也不理他。
过得片刻,徐方旭沐浴梳洗完毕,又叫人换水,令那孙向景也洗个澡。孙向景憋着一肚子委屈,无从发泄,也不等众人换水,撒气一般地连人带衣服跳进徐方旭刚用的那桶香汤之中,手脚扑腾不休,弄的房里地上处处水迹,一时乱成一片。
徐方旭见了他这般样子,有心治他,直吩咐人叫来了几个年轻姑娘,自己晃晃悠悠出房下楼,听曲看戏去了。
孙向景虽是有些贼心,始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见了一众姑娘涌入房中,七手八脚将他拔个精光,服侍他洗浴,也是闹了个大红脸,几番呼喊抗议,又招来姑娘们上下其手,只得低头坐在水里,任凭她们摆弄。这几个姑娘得了徐方旭的交代,虽然真心爱这小弟,也不敢太过放肆,见孙向景害羞,也就不再逗他,只给他搓背洗头,规矩服侍。
好半天洗完了澡,姑娘们拿来了往日清平夫人准备下的新衣,孙向景却说死也不从水里出来,直要几人退出,自己穿戴便好。姑娘里有那经多见广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其他几人耳语一番,众人一时笑着退了出去,留孙向景自己穿戴。
孙向景见几人出去,才扭扭捏捏站起身来,擦干了水,自己穿起衣服,口中喃喃自语道:“果然‘慈恩塔下亲泥壁,滑腻光滑玉不如’,要清心,清心……”
徐方旭正看着一场《莺莺传》的杂剧,忽然听到身旁桌椅乱响,转头看去只见那孙向景红着脸坐在自己旁边。那些姑娘们也是极会打扮的,原本清平夫人备下的几套常服被她们一通挑选,凑了一身黑锦绣暗纹的给孙向景穿了,又有那个大方的舍了一对银抱白玉的耳坠给他,加上用了些脂粉,生生将一个顽劣少年打扮成了男女莫辨的俊俏小生,看得徐方旭愣了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弄得孙向景脸红难耐。
两人坐定看戏,不一会儿孙向景便觉得无聊。原本清平坊内上演的杂剧就这么几出,他这几年通通看了个遍,眼前这出《莺莺传》本是众人特意为他安排,也经不住他早就看得烂熟,再不觉得新鲜。徐方旭受他在一旁吵闹,也看不进戏去,干脆拉了他起身向外,领他到街上四处逛逛。
两人正要下楼出门,却见那大堂之中乱成一片,只见一中年女子一手叉腰站在大堂正中,正在吵闹不休。旁边围了诸多客爷小厮,只是看着她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间杂着几分嘲笑,却是谁也不上前去。
孙向景看得这番情景,心中大呼过瘾,想那戏文再是精妙,也万万比不上这活人显眼来得好玩,当下拉过身边一名小厮询问。那小厮见了他,知道是夫人的贵客,也不多作隐瞒,便说道:“告小爷知,那泼妇是城南施家的小姐,来这里寻夫不得,故而在堂中吵闹。”
孙向景问道:“她这般吵闹,你们也由着她么?”
那小厮呵呵一笑,探头看了看堂中女子,又说道:“小爷有所不知。客爷们留恋花柳原本是寻常事情,自家老婆找上门来也不稀奇,我们自然有法子打发。只是这位施小姐性子颇为古怪,丝毫不似大家闺秀出身,最爱抛头露面,自揭家丑。一闹起来,便如市斤泼妇,山间野狗一般。若是不搭理她,闹得片刻也就自讨无趣走了;倘若与她搭上一句,她便要将家中种种丑事一一抖落而出,越说越美,旁人越是耻笑,她便越是得意,直要说得口吐白沫被人抬走,方才罢休。我等原本不愿招惹她,诸位客爷也见怪不怪,只当她唱大戏一般,拿她取笑罢了。”
孙向景闻言咂舌,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奇人,暗叹“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也是觉得有趣,又向那女子看去。只见那女子三十多岁模样,身量矮小,一张脸生的尖酸刻薄,此刻唾液横飞,看得人心中生厌。仔细一听,那女子口中不住数落她家汉子,直说什么乡下小子辜负于她,抛下家中妻儿老小眠花宿柳等等,言语清晰,逻辑缜密,说得比戏文还要精彩几分。孙向景听了片刻,又转头向那小厮问道:“那她家男人又是怎样一人,真在坊中么?”
那小厮听见更是乐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答道:“要是说起他家汉子,那更是城里有名的人物。她家男人姓杨,原是乡下的书生,几试不中,落魄在城里。难得他生了一副好相貌,被那施小姐看中。施小姐家千顷两田,可惜没有男丁承继,看他一表人才,也是个读书人,便将他招赘入户,只当个延续香火的也就是了。谁料想这杨大爷学问一塌糊涂,嘴上功夫却是非常了得,自入了施家的大门更是得了依仗,成日里到处跟人喝酒吹牛。大家看他生的好,嘴上也灵,也愿意与他结交。只是这杨大爷外强中干,竟是个废物点心,贪酒好色不说,哪回也不见他掏出一文半分出来。次数多了,诸位大爷也就看透了他的嘴脸,渐渐与他疏远了。
谁成想他失了几位大爷的交情,再不能四处潇洒挥霍,竟弄出了一套莫须有的生意,成日里缠着城中绅士演说,大吹法螺。早些也有几位大爷上当,给了他些钱财,不料被他败得精光,也就知道了他的秉性,不再信他。他见此法不成,又添油加醋,愈发吹得没有边际。成天将些不知所谓的赚钱生意挂在嘴上,愈发变本加厉,如今更是将自己套入其中,失了神志,疯疯癫癫的。今日城北的马大爷做东宴客,席间略觉乏味,便着人叫了他来,权当给众人取笑解乏。现下马大爷早已离去,他自己叫了坊中的姑娘风流快活,这泼妇来了正好替他会钞结账,也省的姑娘白白辛苦一场。”
孙向景闻言,又看了看堂中仍在撒泼的女子,感叹道:“也是个可怜人。若是我娶了这样的女子,只怕也得被逼疯。”
正当众人欢笑之际,只听得楼上一间房中传来巨响。片刻,便看见一高大女子提着一个男人快步走下楼来,将那男人丢在施小姐脚下。围观众人中有认得的,见那男子正是施小姐家的汉子杨大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交口称赞今日开唱大戏,直呼此行不虚。
那高大女子本是坊中难得的泼辣货色,早听得施小姐在楼下叫骂,满腹火气难平,此刻提了杨大爷丢下楼来,指着那施小姐高声说道:“你家汉子就在这里,自领回去罢!枉废了这样身材样貌,却是天阉一般,本钱却不如稚子孩童,还未碰到老娘便弄了自己一身,真真是个废人!枉你看他爱得珍宝一般,这些年来也是苦了你了!”
众人一时哄笑,那杨大爷在众人笑声中缓缓站起身来,竟是裤子也不及穿上,众人看了他**,更是笑得难以自持。一位大爷笑得太过,直直倒在地上喘不上气,着人取麻杏石甘汤来服下才救了一命,却刚直起身又笑起来。
孙向景虽是在得楼上,目力却是极好,看了看杨大爷的光腿,又悄悄探手摸了摸自己**,一时面上又是轻松,又是骄傲,也跟着众人狂笑起来。
那施小姐虽是罕有的贱格,此刻也难以承受众人狂风巨浪一般地笑声,两步上前便是几十个耳贴子,将那刚刚站好的杨大爷打倒在地,自领着人走了,也不顾这杨大爷。
杨大爷见施小姐气冲冲地走了,急忙快步去追,口中喊道:“娘子莫要生气,我是在与马大爷谈生意哩!”话音未落,只见他裤子往下一滑,将两腿绊住,整个人仰面朝下又摔在了大街之上。
众人见他们走了,又笑了片刻,方才缓缓散去,又自去寻姑娘快活去了。
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唉,真可怜。本来就没多少,现在一摔,只怕是要跟姐妹们一般了……”听得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旁边几家勾栏的鸨母见得清平坊内欢声笑语一片,直恨得牙根发痒,心中暗自埋怨那马大爷,今日若是将大宴办在自家楼中,又岂能让清平坊轻易沾了了对男女活宝的福气。
一时间,勾栏内外欢腾一片,又热闹了起来。
徐方旭与孙向景住了两日,也算是重归了人间烟火。又一算日子,实在不敢再作耽搁,只得与坊中诸人道别启程。临行之前,柜上先生又给支出了五十两纹银,交于徐方旭路上使用,徐方旭也不推辞,自顾收下,只待到了苏州再向师姐道谢。
连日阴霾天气,此刻终于飘下了第一片雪花。
风雪飘寒之中,两人又将那莺红柳绿的风尘烟火留在了身后,赶往苏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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