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三宰两辅之中,与万俟诚平起平坐的宰相陈寿。现如今,朝中为与镔铁之国的战事争执不休,这陈寿便是与万俟诚站在一头的主和派;眼下万俟诚出使镔铁之国,便是这位宰相主持朝中事物,也统摄政事堂一众人等。
平常时候,陈寿自然有万千公务缠身,又没有分神化念的法术,便甚少踏足这政事堂中;今日原是姜映明和龙虎真人奉诏入朝,便叫他不得不来,却是一来就被两人摆了一道,给别人吃下马威不成,反叫手下人吃了个大耳贴子,便叫他眉头一皱,开口道:“姜映明,我问你为何携带兵器入宫!此乃天子脚下,皇城禁地,不是你华存山庄,容不得你恣意妄为。”
姜映明只一伸手,隔空发力,摄了一丈外书案上的茶碗过来,稳稳端住,滴水不漏,轻啜一口,抬眼看向陈寿。这碗茶乃是之前武官们奉上给他的,这会儿正是喝的时候,却被他用来施展隔空摄物法门,便是露了威风,直喝了两口茶才长舒口气,轻声道:“这柄剑跟我时间久了,原是不离身的。我原本用不上它,也不需要用它。要说兵器,龙虎真人也自有兵器在身,宰相为何不问问他?”
陈寿转头看龙虎真人,就见他翘着脚嘿嘿怪笑,又见他身上只一件道袍,里面有没有穿别的都要两说,哪里会藏得住兵器,便斥道:“真人乃神仙中人,姜映明你当面也敢瞪眼胡说?”
姜映明笑笑,伸手就叼住了龙虎真人的手腕子,便叫龙虎真人嘿嘿一声,反手拍向他的手掌,被他一挡,便将他手中的茶碗拍成了齑粉,连热茶都拍成了水雾,这两人却是毫发无伤。这一幕看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才听姜映明施施然开口,道:“我练大洞剑经,所以剑不离身;真人修授篆拳法,便是拳不离手。我的剑是兵器,他的拳也是兵器,请宰相收了我的宝剑,砍了真人双手。”
陈寿闻言大怒,有忌惮两人之前显露的神功,一时不便发作,便看向龙虎真人,等着他开口申辩,却见他老神在在,只端着一双手在眼前左瞧右瞧,瞧个不够。那意思分明是“你要有本事砍,就来砍去好了”,肆无忌惮,端地气人,便叫陈寿一个当朝宰相憋红了脸,瞪大了眼。
不得不说,要论起惹人生气的本事,十个姜映明也抵不上一个龙虎真人。他两人虽然从不对路,寻常里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就少不得要动手,直如死对头一般;可真到了朝堂之上,两人都是代表着江湖武林在朝中的势力,却是同心同德,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致对外,团结非常。
陈寿见两人自持武功,软硬不吃,一应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在这等江湖人面前都起不得什么作用。除却在陛下面前参两人一本以外,陈寿真不知道要如何对付他们,总不能挽袖子上前拼命,便也深吸两口气,表现出深厚的养气功夫来,稍稍缓和了脸色,又道:“你们武林正道,不是有三家么?华存山庄的姜映明,龙虎山的龙虎真人,却是那轩辕鸿身在何方?”
姜映明不屑一顾,龙虎真人倒是乐意解答,便笑道:“轩辕老鬼痼疾缠身,走一步路吐三口血的人,真叫他来了这皇城之中,只怕顷刻就要血洗了这政事堂,呕血三升才能与宰相大人说一句整话,委实不堪,许是告病了。我们三家同气连枝,我与姜映明在此便是足够,即是老鬼不服,也是无话可说的。”
陈寿哪里会信龙虎真人的鬼话,暗道这些练武的莽夫都是抬手就能打死头牛的,哪里会有什么“痼疾缠身”,便晓得是托辞,只道:“此番天子降下手诏,召见三位入朝,便是皇命大过天,病死了也该把尸首抬来谢恩才是。轩辕鸿托辞不来,便是抗旨不遵,有通敌之嫌!来人!”
说一声“来人”,陈寿就要唤文官上来拟写诏书,先拔了轩辕鸿这个烂铁钉子,来一个敲山震虎;再着手对付姜映明和龙虎真人这两个硬点子,将朝中主战势力的领头羊先打了,随后再怎么议和,便都是理所当然。宦海沉浮,言者有罪,龙虎真人这一句话,便是给了陈寿莫大的把柄。
然而他这一声“来人”还没落地,就是生生将后半截吞回了腹中。竟是姜映明左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把椅子,又有一个枯瘦干瘪的老者坐在上面,直如鬼魅一般。这老者看上去比龙虎真人还要衰朽,头发、眉毛和胡子都已经悉数掉光,**的头皮上满是斑斑点点,也不晓得是寿斑还是什么怪病。这会儿他正咳喘不知,一块捂嘴的白丝巾转瞬变红。
谁也没有看见这老者是如何出现在此间,什么时候搬了椅子坐好。却是这会儿姜映明在正中,龙虎真人和老者分坐两旁,三人在一处便是如山如岳,气息间隐隐勾结要连成一体,凝实出来。饶是陈寿这辈子没有练过什么功夫,这会子也能猜出来那病老者便是轩辕鸿,却看他如今这般样子,真跟龙虎真人所说的差不多,也真是痼疾缠身,也真是个老鬼一般的人物。
龙虎真人见状嘿嘿一笑,道:“道士也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妄语。宰相大人请看,这便是轩辕宗宗主,轩辕鸿是也。宰相找他,不知有何要事;便还请有话快说,有……嘿嘿!我看这老鬼,撑不过一时三刻了。要是他暴毙当场,我虽为‘真人’,也没本事在大内作法招魂!”
轩辕鸿看上去着实病得不浅,这会子便是血已经浸透了整块丝巾,鲜血一滴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地面,滴滴嗒嗒的声音在众人寂静中着实突出,只看得陈寿恐惧非常,心烦欲呕,捂嘴就要吐,便是见不得他这般像是得了痨病的样子。
姜映明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搭上了轩辕鸿的手腕,指尖一股子真气涌动,替他理了理经络,才叫他松了口气,不再咳喘。摇摇头,姜映明也是无奈道:“轩辕贤弟,你这五痨七伤的毛病,愈发严重了。我早些时候托人带去的那支灵芝,不知道贤弟用了可好?”
他这话一说出来,只听得周围众人都是忍不住惊疑一声,却是听他的意思,轩辕鸿的年纪竟然比他还小!姜映明年逾六十,因得玄功驻颜,看上去不过是四十多岁模样,着实英挺;却是看轩辕鸿这个样子,说他是姜映明的爷爷也有人相信。原是他这副尊容,看上去没有一百也该有九十九,真不像是个五六十岁的人,便也真见了他身子不好。
轩辕鸿得姜映明帮忙行功,这会儿气已经喘顺,便是点头致谢,气若游丝,道:“多谢兄长照拂,小弟好多了……好多了……咳咳咳咳……”
龙虎真人在一旁看着,只翻了白眼,嘀咕道:“灵芝哩!人参哩!蟠桃哩!你找来九转金丹给他,也是于事无补啦!要不是年初你出了风头,气坏了他,哪能叫他成了这般样子!这会儿又来做好人了……姜映明,你看门外那道黑影,是你的贞节牌坊么?”
龙虎真人这话说的,也就只有姜映明和轩辕鸿两个人听得懂。这原是轩辕鸿修炼他轩辕宗的武功,十二正经里已经大成十一条,只差肺脉没练。他这一门武功,从开始练的时候就是伤身不浅,每练成一脉,剩下的经脉就受损一层;到得练成十一条脉络,便是一只手牵着白无常了。非要冲破生死玄关,才得照见自我,从此一飞冲天,便是无人能敌。
当然,轩辕宗近三百年来,从来没有谁正练成过十二正经。当今宗主轩辕鸿,已经是前辈集大成者,几代人里的精英,成就最高的一个。因着此,龙虎真人一直怀疑轩辕宗的武功要么有什么偏差,要么根本就不是正道,彻底就是哄人性命玩的,便一直很看不上。然而武功就是武功,练了就有收获,这会儿要是轩辕鸿与龙虎真人动手,老真人胜他的把握不超过三成,便见这武功的确厉害了。
姜映明横一眼龙虎真人,一言不发,一旁陈寿却是被眼前这等诡异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便是暗暗后悔,悔恨自己不该冒冒然赶来显教官家威风,再不济也该带几个大内高手相随才是。
他这会儿已经是一只手吊着悬崖壁,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开口就要面对这三个疯子,闭嘴便是自己折了自己的威风,正是左右为难,就听得一阵小碎步跑动声音,转头就见一位小公公匆匆赶来,尖着鸡不成鸭不像的嗓子,喊道:“陛下口谕!今日龙体欠安,免去视朝!请诸位大人有事议事,无事便可退了!”
陈寿平日里最讨厌听见这些太监公公的腔调,今日听这小公公开口,却是叫他觉得比听花魁唱曲儿还要悦耳,便是心中骤然生出欢喜,微笑着朝那小公公点头示意,直吓得小公公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姜映明闻听小公公宣来陛下口谕,便晓得今日是见不到圣上天子了,只冷哼一身,抬脚就朝外走去。一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人群顿时两分,龙虎真人见状也是笑笑,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就上房,一路踩着瓦片不见了身影,只看得一众文官武将无言。
至于轩辕鸿……姜映明出门那会儿他就凭空消失了,临走前还帮着整理了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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