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大雪满弓刀
含章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懒得睁,只道:“王爷多虑了。”
她坐在血泊中,一身血迹模糊,发梢额际粘着浓稠的血块,脸上满是血污,偏偏露出一副懒洋洋的轻松表情,就仿佛她自己不是身处尸堆血海里,而是在哪个草坪子里晒太阳,和身边虽戎装整洁却脸色不虞的王爷却是鲜明对比。
赵昱冷笑一声,对身后做了个手势,命道:“去。”便有两个平王府的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含章从地上搀扶起来。
含章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精神恍惚下,身上的疼痛倒钝化了许多,她有气无力道:“做什么?”
赵昱只觉血腥气浓重扑鼻,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细腻的丝绢细心给她擦拭颊上血迹,偏偏血已经干涸凝结在皮肤上,擦了几下都擦不掉,他只得作罢,随手就要扔了那丝绢。
含章被他的擦拭蹭得脸颊发痒,又有熟悉的淡淡苦涩药香传到鼻间,不由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睡意全无,见那么漂亮一块绢帕都要被扔,不免出声道:“扔了多可惜,不如给我用吧。”
赵昱脸上怒意稍减,眼光微沉,缓缓将丝绢递了过来。含章接了,在睫毛上抹了两下,干结成灰白小粒的脑浆被擦成粉末,眼睛的异物感不那么强烈,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丝绢揣在腰间暗袋,看向赵昱:“殿下找我有何事?”
赵昱冲着她抬了抬下巴:“先去太医局疗伤。”含章下意识就想回绝,赵昱侧头看了她一眼,沉郁眼神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含章心一凛,侧开头,低声道:“守将离开,需要向主将报备。”战后她需要向主将报告战况以及商议后续事宜,但她至今还不曾见到傅老侯爷,许多问题也还不曾问出。
赵昱却道:“他现在不在城上,守在城楼的是傅襄,我已经知会他了。”含章听了,便不再出声,任由侍卫见她搀扶下楼。
一路上兵士们见了含章都点头问好,眼中满是钦佩之情,但却多多少少带了些敬畏,不大敢上前亲近,方才一场恶战,沈质的名声更响,但死在她手下的狄人各个残肢断颈,肚肠满地,死无全尸,那样惨状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所以纵是己方人见了她也不免心生寒意。
平王府的马车停在城墙下,两人上了车。车内虽不甚华丽却十分整洁雅致,小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后壁上满满都是小药屉,用浅玉色的小签写着药名,散发着浓浓的苦香味,底下铺着素雅蜀锦毡毯,散放着几个锦垫,角落还翻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车外狼烟未散,血气冲天,一片凌乱不堪,而一踏入车中便立刻心清气定,便如身处两处世界。只这里虽好,偏她一身血腥脏污,犹有未干的血迹,知道赵昱好洁,不想暴殄天物弄脏车内干净的布置,便在门口处迟疑着。
赵昱见她不自在的摸样,自己俯身坐了,倒了一杯茶递过来:“你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被硝烟熏得黑黄的铁甲下,他手指如玉,和青瓷盏油润色泽相映生辉。
此时马车已粼粼驶动,含章也不再犹豫,过来盘膝坐下,接过茶来却并不喝,只问道:“殿下可有接到小六传去的消息?”
赵昱执起壶,另拿了一个瓷杯正在给自己倒茶,他虽一身戎装,姿态仍是如碧竹清风,声音也如风般柔和:“有。”
含章放下心来,瞅了他一眼,便将心中关心的话题继续问下去:“那东城墙究竟是什么问题?是否,”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是否真如我猜想,是和英王有关?”
赵昱闻言手中一顿,并不回答,垂下眼帘,将茶壶放下,取了茶杯慢慢品了一口。
他不出声,但神情态度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含章便当他默认了,她眼中波澜渐起,气息急促,旋而冷冷一笑:“不愧是二王,一个造反,一个叛国。”叛国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而出,说着,握紧腰间匕首,嘲讽的目光扫向赵昱。
赵昱放下茶盏,仍旧不发一言,含章却被激怒了,她按着小几半起身,逼近赵昱问道:“敢问殿下,为何时至今日才发现?文武百官,帝王贵胄都是干什么的?竟容得他到今日,已是祸国殃民。”她自己只是这场风暴最外围最无关紧要的人,但这些人身处风眼,又怎么可能被蒙蔽至今。
赵昱几乎被笼罩在含章的阴影里,面对眼前人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缓缓抬眼,目光波澜不惊,道:“卢将军的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袁信,他是死得其所。”
含章陡然一惊,只觉脊背上冰凉一片,身上各处伤口火辣辣作痛,她声音微微颤抖着,笑出声来:“交代?能有什么交代?我大哥身首异处,二哥身死名裂,我祖父……我祖父生死未卜,你现在才来说给我一个交代?”她大笑两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骤然冷峻,转身便掀起车帘,不顾马车还在行驶中就要下车,赵昱眉峰紧皱,一把拉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含章回过身来,笑容可掬地挑眉道:“去哪里?去问问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为什么我三个月前就已经查到眉目的事,他却没有阻止,任由事态发展至此,这兵临城下的困局,只怕他也要担五分的责任。”说罢,她手一甩就要挣脱赵昱,但对方抓得极牢,纹丝不动,显然这平王并非他外表这样单弱,含章气极,不耐烦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昱目光与她直视,平和道:“如今各处守备森严,你这样满身杀气冲过去,只怕还未接近皇城就被乱箭射死了。”含章一身是血,发乱甲裂,赤红了双眼,那狰狞模样倒有五分像鬼。
她丝毫不退让,冷笑不已:“我如今已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昱移开视线,低声道:“边城战况未明,你此时出事,届时勤王之师到来,谁领兵去救援边关?”一句话拿捏住含章死穴,她瞪大了双眼,冷冷看着赵昱,见她不再挣扎,赵昱缓缓放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你且安心养伤,我既然说了给你一个交代,就必然不会食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浅浅微干的血迹,是方才拉住含章手腕时沾染的,她腕上一道刀痕,鲜红的皮肉翻卷,暗色凝血结了一层软痂,旁边仍旧有血溢出,赵昱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从小壁柜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拔开软玉塞,将浅色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片刻后血便止住了。
含章慢慢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好,我就等着看,你能给我怎么样的交代。”她眉头微动,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匕首柄,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动作。
很快到了太医局,早有医童听了马蹄声迎出来,赵昱将瓷瓶递给她:“我稍后再来看你。”含章接了药,点点头,掀帘子跳下了车,跟在医童身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马车略停了停,便又驶动了,马蹄踏在空旷的街巷,留下阵阵回声。
待车马影子消失在拐角,含章又从门内出来,看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北面,皇城。她眼微眯,闪过几个念头,又问一旁的医童:“和我一起的小六在这里么?”
她在太医局后园住了许久,医童们也都识得,便回道:“王爷才派人送了来,叮嘱了要好好照顾。”又指着里头一间洁净诊室道,“王爷命我等为校尉疗伤。”大部分太医都被调到各处为战士疗伤,这里只有两个人值守,此时也都迎了过来。
含章看了看身上伤势,不在意地解开身上甲胄的系扣,边走边催道:“快些弄完。”
在她的催促下,太医和医童们团团转着帮她清洗伤口,上药裹伤,只是有些胸前伤口,到底男女大防,医童们都不敢动手,是含章自己上的药缠的绷带,顺带看了看全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右臂上箭伤皮开肉绽,尖利箭头直直钻进骨头里,幸而赵昱给的药也极好用,止血消炎效果甚好。右臂不能用力,她咬着绷带的一端,和左手配合着打了个结。
伤口被触碰不免更显疼痛,待上好药,又是一头冷汗,太医们又忙不迭送上些药膳汤羹,她虽一个上午滴水未进,却因心头记挂着小六,毫无饿意,只喝了几口,随手拿了赵昱那条微脏污的手绢擦了擦额头汗迹,问道:“小六在哪里?”
小六就在不远处一座静室里,太医们要割掉他眼中碎肉并上药,下了较重的麻药,他半个头包着厚厚的绷带,犹在昏睡中,不曾包裹的半张小脸毫无血色,几乎和绷带一样雪白,露在被外的左手也被包成了粽子,明显缺了一块。含章轻轻抚过那伤处,只觉心如刀绞,狠狠咬住自己嘴唇。
有太医在旁边轻声解释道:“治疗得及时,王爷特地吩咐用最好的药,已无大碍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麻药消了就会醒过来。”
一缕碎发散落在小六额前,含章轻轻给他捋耳后,摇头道:“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不觉得疼。”
在静室里略坐了一会,又嘱托了太医几句,眼见外头天色阴沉,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似要下雪,含章匆匆告辞,回了后园的小院。
她身上的甲胄已经脱下,但一身衣袍早就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痕,布料破碎支离,看不出原来模样,实在有些不成样子,便回屋换了一身,恰巧拿出的是当日出薛家时那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袍,匆匆换了,又打水洗了手脸,以手为梳顺了顺及肩的半长头发,这才卷了明月,闪身出门。
晋江边李明则的住处,自从搬离后,含章一次也未来过,此刻站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昏暗天色下,倒春寒的风极为凛冽,不多时便夹着细小雪花飘下,含章绕到一侧围墙外,将明月插在墙内,她助跑几步,踩着明月柄爬上围墙顶,又用银链将匕首收回,她身形不如小六灵活,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只得用这个办法来翻墙。
她选的这一处在后院荷塘附近,离李明则主院并不远,下了墙来,含章四处查看一番,趁着昏沉沉天色借着树木遮掩身形,疾步而行,行到一处拐角,正要转身,却看见不远处凉亭里一处白影,那里坐着一个人,正倚着栏杆饮酒。
含章眼力不差,认出了此人正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她从藏身处现出身形,朝凉亭处走去。
李明则一身斩衰重孝,软绵绵靠在栏杆上,头上束发的生麻散了一截,发髻凌乱,她也不管,只顾提了酒罐仰头饮酒,石桌上散乱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含章立在亭边台阶下,冷冷地看着她,李明则咽下一口酒,醉眼微朦地瞥了含章一眼,毫无意外之色,轻笑一声:“你来了。”
她面色泛黄,眼下乌青,皮肉松弛了许多,烧刀子浓烈的辣味和酒腥气弥散全身,落拓不羁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含章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认识的李娘子判若两人,曾经那鹰隼般凌厉的气势几乎**然无存,两鬓的斑白,额上深刻的皱纹,灰暗发直的眼神,更像个寻常酒鬼老妇。
含章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手中明月的细银链丝缕般垂下,细碎银光微闪,她淡淡道:“李娘子知道我要来?”
李明则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对面亭柱上挂着的一幅画,混沌笑道:“你就像那匹狼一样,不求个结果,绝不会甘心。”那一副水墨渲染的画,便是李明则所画,含章题字的月下狼,黑森森荒凉冷僻的山岗中,一匹独狼在仰天长啸。
我觉得我减肥越减越肥肯定是因为常常食言被乃们怨念的缘故。摸着水桶腰捂脸泪奔……以后再也不乱许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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