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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仅容一辆车进出,洞内却极宽大,分作上下四五层。四处亮着灯,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看得出,这里原本是一个天然的溶洞,在许多地方还能看到石柱、石笋和钟乳石,后来加以人工改造,使用了大量的聚酯纤维、硅酸钙混合物和低碳冷轧钢筋。
袁乃东忽然间意识到这里与别处有什么不同来:“有电?”
“是啊。”
“自己发的?”
崔玺晶在前引路,走得从容不迫:“下边有一条地下河,河边建有八组水力发电机。”
袁乃东听见了远处水流的声音,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各种古老的电器滋滋的声音:“你们建的?”
“不是。我查过资料,这个地方,以前叫做绵阳地下城。在一百年前,绵阳是一座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以研发核武器著称。2025年,第一次碳铁之战爆发时,它是铁族的重点打击对象之一。”
这是袁乃东到地球以后第一次听到“铁族”的名讳:“你知道铁族?”
“我当然知道。我们叫他们铁族,他们叫我们碳族。历史上已经打过大规模的两次碳铁之战了。”崔玺晶解释说,“2077年,第二次碳铁之战中,铁族轻松攻下月球,进而威胁地球的时候,地球上修建了数以千万计的紧急避难所。尽管铁族真要打过来,这些紧急避难所就是个没用的摆设,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疯狂修建紧急避难所比不修建要好,至少可以在忙碌中暂时忘记威胁,心理上也能求得一时的安慰。你说,是吗?”
“是的。”
“实际上,我们所处的绵阳地下城在那之前就已经建好了好几年,因为当时碳族投降得太快,这些避难所没有派上用场,倒是便宜了四十年后的我们。”崔玺晶挥手指了指四周,“我们就像寄居蟹,失去了建造家园的能力,而这,是我们从古人那里捡来的贝壳。”
到处都有人进进出出,各种肤色,说着口音极重的方言。他们穿着各式衣服,颜色虽然比不上火星,但也比重生教倡导的黑白两色不知道要丰富多少倍。见到崔玺晶,他们纷纷向“会长”敬礼。
“会长?”
“一个称呼。”崔玺晶解释说,“我们这个组织的正式名字叫我想过春节世界联谊会。其实,比起会长啊将军啊主席啊总理啊,我更喜欢他们叫我的名字。往这边走。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准备吃早饭呢。”
袁乃东跟着崔玺晶拐了一个弯,走进一间小屋。屋里有一张八仙桌,围坐着五个人,看见崔玺晶进来,他们纷纷起身问候“会长”。“都坐下。”崔玺晶说,“这是从火星来的袁乃东,之前给大家说过了。”他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到了袁乃东的身上,有质疑,有恍然,也有期待。崔玺晶向袁乃东介绍了他们的名字和职务,袁乃东一一记住。负责宣传的魏云神情严肃,专电机组的索朗旺堆少了一根手指,管后勤的冉翠有一张圆如满月的脸,行动队由钟家兄弟指挥,老大沉稳,老二勇猛。
早饭端上来了,是稀粥和一种长条的油炸面食。
“这叫油条,吃过吗?”崔玺晶问。
袁乃东摇头:“听说过。”
又有一个盘子端上八仙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七个鸡蛋。
崔玺晶伸手拿了一个鸡蛋,坐回原处,在桌沿上敲破,剥下蛋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其他几人如法炮制。最后只剩一个鸡蛋,孤零零地搁在盘子中间。这不仅是一次早餐,也是一场测试。
袁乃东伸出手去,越过鸡蛋,拿了一根油条。“我还没有吃过油条呢。”他说着,把油条的一端递进嘴里,咬下一块,吞了下去。
冉翠问:“怎么,你不吃蛋?”
袁乃东解释:“我外婆对鸡蛋有一种奇怪的迷信,认为它是世界上最有营养价值的食物,所以我母亲小时候吃了很多鸡蛋,吃到她对鸡蛋,以及所有的蛋,统统过敏的程度。后来,和我父亲结婚,父亲跟着母亲一辈子不吃蛋,在我家没有任何蛋和蛋制品。”
魏云说:“你父母一定很恩爱。”
“他们吵架的时候也不少。父亲还好,母亲温柔的时候比谁都可爱,愤怒的时候比谁都可怕。”袁乃东又咬了一口油条,赞道,“味道不错,很有韧劲。”
崔玺晶已经吃完了他的鸡蛋,开始专心对付稀粥。
袁乃东把油条放下,腾出手拿起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鸡蛋。“实际上,我什么都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他说,“我只是不喜欢被强迫。无论是吃,还是不吃,都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崔玺晶放下碗:“你说得对。然而,仅仅是上个月,就有上万人因为违反禁令而坐牢或被处死。这还是重生教自己宣传的。遍及各地的私刑没有统计在内。你得知道,重生教有三千多条教徒规范哩。违反了任何一条,其惩罚都是极其严厉的。”
崔玺晶介绍说,不同教区的堕落者喜欢的武器不同。有的喜欢用拳头大的铁锤,他们喜欢用这种铁锤把异教徒的每一根骨头都敲得粉碎,彼时异教徒还在呼吸却不能做出任何渎神的举动;有的喜欢短刀,割下异教徒的耳朵和舌头,戳瞎他们的眼睛,在需要的时候切下他们的头颅,短刀都是极好的选择。还有的教区喜欢用长鞭,好处在于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对异教徒施加惩罚,而无需与散发着丑恶栖息的异教徒近距离接触。鞭刑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历史悠久,不管是行刑者,还是受刑者,在执行鞭刑的过程中都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古典美。所以,为了把这种古典美展现到极致,鞭刑通常不会一次性完成,而是在若干天里逐一完成。比如,受刑者被罚一千鞭子,就会分成100天,每天10鞭。如果受刑者体质较弱,在受刑的日子中,还可以对伤口进行处理,保证第二天的鞭刑顺利进行。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崇尚暴力与惩罚的组织现在统治着地球。”崔玺晶说:“稍微了解一点儿宗教发展史的人都会知道,重生教并不新鲜,并没有提出什么举世无双的新理论新思想。相反,它的教义、经书、仪式、术语,乃至机构架设,都是源自传统宗教或者新兴宗教甚至民间宗教,是无数宗教碎片胡乱堆砌的产物,它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但就是这样一个七拼八凑的玩意儿,居然就实现了所有宗教都有的却从来没有完成的统一世界的梦想。”
袁乃东曾经和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让整个星球的人沉湎于一个教派而不能自拔,是怎样办到的?”
“先让他们绝望,再给予他们希望。”
“这未免太简单了吧?”
“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绝望过,所以体会不到希望的珍贵。希望可比钻石珍贵多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无力地躺在病**,母亲在一旁关切地望着,希望父亲早点儿战胜病魔。
袁乃东给崔玺晶说了父亲的结论,说,“但我还有疑惑,总觉得父亲的说法过于简单,事情肯定比这个复杂。满打满算,重生教统治地球不过二十年多年,即便是从重生教诞生的那一刻起,也不过四五十年,人类文明怎么就退化到五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
崔玺晶说:“你以为人类文明的退化是从重生教开始的吗?你以为为什么重生教能够迅速扩张,进而占领全球吗?根据我的了解,放弃科技、拒绝文明、反对智慧、回归自然、回归本性、回归原始的呼吁从很久以前就出现了,从来就没有断绝过,甚至一次又一次冲击社会主流舆论。幸而,当时人类文明还很年轻,一路向上,反智的主张、退化的论调没有能够真正成为主流。这一次因为两次碳铁之战,人类一次惨胜,一次惨败,数十亿人的非正常死亡,彻底动摇了人类文明的精神根基,而重生教生逢其时,正好迎合了人类方方面面的心理需求,于是情形就如巨石滚落高山,很快演变成你所看到的现在这个样子。”
有人提醒崔玺晶吃早饭。他端起碗浅浅喝了一口,又说:“我还是说说我跟重生教的故事吧。亲身经历,绝不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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