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阿难陀开口,便是叫灵渊一惊,却是这阿难陀先前平平无奇,这一开口却是自有一股子神韵汇聚,令人忍不住朝他看去,听他发声,只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他身上,一时间心无旁骛。灵渊自己是练就内功在身的,懂得武道中慑服纷扰心念的法子。一听得阿难陀开口,他便是有了警惕,不由得微微控制了自身的真气血脉运转,不叫自己被阿难陀的声音蛊惑,被他引动了气血运转。
阿难陀这会儿所讲述的,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寓言故事而已,便是将一些道理,糅杂在光怪陆离的故事之中,用生动详实的语言讲述出来,到最后见微知著,以故事来印证道理。这等传道之法,倒也算不得稀奇,中原佛道两家,也有不少类似的传说故事,都是劝人向善,教人学好,寓教于乐,叫看不懂深邃晦涩经文的百姓,能够接触了解道理的法子,原不算什么。
只是这阿难陀一时开始说法,整个人便是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其话语声调高低,手势比划指点,脸上神态表情,甚至每眨一次眼睛,都在一举一动,不知不觉之中,影响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神,甚至影响了他们的气血运转,引导着他们陷入某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体会到远比故事内容深邃的东西。
到这会儿,阿难陀说什么,怎么说,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感,前五感都是直接客观的感知,便是一样东西摆在这里,看它是什么颜色,听它发出的声音。闻它有没有香臭,尝它是什么味道,摸它是什么触感,便是所有人都能产生一样的感知,却又有不同的感受。这便对应所谓的“色声香味触法”,前五感都在于物质现实,只有最后的“意”才对应着真实的“法”。这个“法”,便也是阿难陀要说的“法”了。
阿难陀传道说法,便是将在场人都引领进了“意境”之中,叫他们忽略了现实中所见所闻,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归根到底是心灵对世界的映照;一旦掌握了这些信善的内心,阿难陀就能叫他们从内心里,衍生出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美色、美音、奇香、美味,在身体上感受到平时感受不到的极乐,便是叫所有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自有无穷心念发生,从而领悟无穷的“道理”。
他这等手段,其实算不得十分高明,至少是从经络穴窍的角度来看,练就武道的高人一眼就能看穿。原是人身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穴窍无数,各有妙用。气血流经每一个穴窍,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以不同的方式刺激穴窍,便能产生不同的感受和体会。例如用银针浅刺手腕脉门处的大陵穴,就能叫人感到口中发苦发麻;而浅刺头顶百会穴,甚至会叫人产生飘飘欲仙,浑身轻松的感觉,便是操弄经络穴道的作用,说透了就没什么稀奇。
这些东西,原是从轩辕黄帝时候起,就被中原大夫们玩透了的;练武之人修行内家功法的时候,也时常会因为气血刺激穴窍而产生寒热、痛痒、酥麻、肿胀等不同的感觉,到深处便容易诱发幻觉,便是所谓的心魔顿生,若是不得排解之法,就会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阿难陀这般“说法”,对一般不曾修炼过武功的人来说,的确是妙用无穷,举手抬足间就能左右了他们的心神,叫他们体会一切;可落在灵渊的眼中,便有些很不入流,又是叫他奇怪,暗想阿难陀原该有数,该晓得这手段对自己无法,这会儿将自己带来此间,却不知是有什么目的。
然而他这念头一动,就听得阿难陀的声音变得忽高忽低,引得他忍不住抬头去看,一时便与他双眸对上,骤然为其眼光所摄,顷刻间便觉得周身穴窍跃动,耳中的声音也逐渐模糊,整个人神志一乱,不经意间就着了他的道,眼看着就要跟那些善信一般,彻底落入了阿难陀的掌握之中。
就在此时,灵渊忽觉得眉心一阵冷热,随即一股气息绕过后脊梁,穿过胸前心,便叫他浑身一个哆嗦,神志骤然清醒,一时站起身来,盯着阿难陀不放。到这会儿,灵渊才回过神,自是心有余悸,暗道要不是昨晚领悟了这颠倒阴阳的内功,这会子只怕已经真是任人鱼肉,却是后怕,又晓得自难逃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伸手就是摸向腰间,扯了青龙木剑在手。
阿难陀不料灵渊还能清醒过来,便是骤然一怔,口中声音停歇,手上的动作也是放缓,亦起身看向灵渊,颇有些疑惑,道:“施主为何不听我说法,起身打搅诸位作甚?”
灵渊冷冷一笑,也是余光瞥向周围,但见一众信善都是面带微笑,细微处表情不同,总之是十分满足,连两个大感应寺的高僧都不例外,便是看向阿难陀开口,道:“你说这法,我听不进去,亦不觉其中有什么道理。只觉着味同嚼蜡,昏昏欲睡,想起身活动活动,免得待会儿睡着了!”
阿难陀眉头一皱,心中念头纷转,口中道:“妙音佛法,竟叫施主听得味同嚼蜡,便也少见……我晓得了,原是施主武道高深,魔障已深,便听不进去这等大伦天音,理解不了其中的无上道理。可惜,可惜……不过老师的道理广大,远没有不可度之人,既然施主听不进去妙音,便让我单独为施主讲法!”
灵渊眉头一挑,宝剑一划,指向阿难陀,道:“我是冥顽不灵的,怕是听不得大师妙法了!请大师不必多费唇舌,还是留些精神,应付这些善信吧!忘了说给大师晓得,先前虚皇座下的罗千子,也想与我饶舌,便被我失手重伤,这会儿恐怕还在修养。我请大师收声,便是不愿冒犯大师了!”
他这话说得外强中干,实际上他能伤罗千子,完全是武功招式克制了他,又是他不敢对自己全力出手的关系。眼前这位阿难陀的武功,至少也不在罗千子之下,又是与罗千子并非同门,灵渊会的这点拳脚武功,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便只能说出来吓人,免得阿难陀又用其他什么法子来蛊惑自己。
然而他这话落在了阿难陀的耳中,便叫他果真愣了一愣,随即站在原地,竟然真没有再上前。原是阿难陀耳目灵通,其实早晓得罗千子在附近打理虚皇的生意,只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心思,两人才没有起了争执。两日前,阿难陀的确是得到了消息,说是罗千子似是被某位高人所伤,如今正在静养,却没想到这位高人原是灵渊,便叫他一时有所忌惮,停住了动作。
而且这里还有几十位善信,却是这些善信大多也在汾州是有头有脸的。阿难陀蛊惑了他们来听自己说法,便是要以幻境掌握他们的心神,叫他们为自己所用,却真是不好惊动了他们的。这群人如今沉浸在了脑海中的幻觉世界之中,享受着现实中享受不到的快乐和美好,见五味,听五音,见五色,通五感,正是沉迷,一旦惊醒,落差巨大,对阿难陀生出怀疑还是轻的,搞不好心神崩溃,暴死当场,事情就会变得复杂。
沉默片刻,阿难陀便也收手合十,对灵渊好言说道:“看来施主的魔障,已经不是小僧所能化解得了。既然施主不愿听小僧说法,小僧便也不做强求。施主请稍坐,待小僧唤醒诸位,再与施主商量。”
灵渊松了口气,正要收剑,就听得一道从未听见过的苍老声音响起,道:“你这武功,是不是虚皇教你的?”
这声音凭空响起,直接吓得灵渊浑身一个哆嗦,抬头看才见是阿难陀张嘴,却不知他为什么发出了这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便担心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法门,连忙运起那颠倒阴阳的内功。一时便见阿难陀神色凝重,又问了一遍,道:“是不是虚皇教你的武功?”
真切看到这声音的确是从阿难陀嘴里发出,灵渊便只觉得后背发凉,暗道这家伙怕不是被鬼上了身,怎地会突然变了声音,连带着说话的习惯都有不同,便也小心翼翼,大道:“这原是我无意中学来的功夫,我不知道是谁教我的武功,不过应该不是东海虚皇陛下。大师见多识广,是否看出了这武功的端倪?”
阿难陀这会儿像是换了个人,凝视灵渊片刻后,便依旧苍老开口,道:“‘无意中’?‘不知道’?呵!莫名其妙得来的武功,你也敢贸然练了,便也是少年英雄,令人佩服!嗯……我看你并不晓得逆气导引之法,这功夫暂时就不要练了。神功虽好,练不对却要反伤自身。听之信之,莫要被人暗算了,还念着人家的好!”
话音未落,阿难陀便又是疑惑开口,道:“灵渊施主,你为何还不坐下?”
灵渊这会儿真是一身的白毛汗,却是阿难陀声音转变间毫无征召,前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句话便已经出口,就像是有两个人抢一张嘴用一样,便是叫人着实难解,自觉骇然。然而阿难陀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平和看着灵渊,要求他先坐下,便听得灵渊开口,道:“大师刚才问我武功师承,可还有什么指教么?”
阿难陀一愣,道:“小僧不曾问过施主武功师承,也不愿试探施主的底细。施主请先坐,莫要惊动了在场众人。”
倒吸一口冷气,灵渊当即闭嘴坐下,只在心中思索,再不曾表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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