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队启程，两天后，大夏从后面赶上，带来中国银元和一小包金卢布。

经过叶城，进入皮山绿洲。斯坦因软硬兼施，迫使贾船说出发现未知文字书写的文书及印刷品的确切地点。那种文书进入印度的时间是1895年，最初在克什么米尔的古物摊上被学者发现，随后几年，这种文书源源不断地涌向需要它们的收藏家手里。数量最多的一批通过马继业运到印度，进而轰动欧洲学术界。只要寻找到可靠证据，不管证明那些文书是真还是伪造，都有重要价值。这才是他对此事一直比较关注的根本原因。

贾船过足烟瘾，一改往日无精打彩的样子，呈现出猎犬般的机警，目光变得敏锐起来，看见散布残砖断瓦的地方就兴奋地跑过去，然后对照四周的荒滩、矮树林等景象来帮助他恢复记忆，并且嘴里反复念叨：“黑湖墓地……黑湖……”

斯坦因耐心地望着这个演员投入地做戏，并不急着打断。贾船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地方。看来，这个智商低下的大烟鬼脑子确实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

队伍意外经过一个半年前才形成的小村庄。村民建造了露天纸厂，用桑树皮造浆制纸。斯坦因拿起新生产的纸张仔细揣摸，并且与随身带着的样品对比。新旧差别很大。也许，桑皮纸经过近千年时光的浸泡才能形成这种成色。假如中亚沙漠里存在一个秘密造假基地，那么，数量巨大的“古代纸”从何而来？难道，他们发现了古代造纸厂和储备仓库？即便如此，那些未知文字呢？至少，应该有一位有识之士作技术指导，而这个人或许被迫从他原来居住的地区来到这里，充当沙漠隐士。他的后代不愿让自己的民族历史消逝，便书写在了“古代纸”上……真要以此为线索，找回到这些神秘文字的家乡，很可能就在帕米尔、昆仑山之间某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中，它们仍然使用着古老文字，保持着一千多年前的生活状态，迄今为止，尚不为外界所知……想到这里，斯坦因买了一张桑皮纸，注明生产地、得到时间及见证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夹在霍恩雷的硬皮精装本书中。

晚上，他奖赏贾船更多大烟，鼓励寻找古书出土地。贾船拍着胸膛保证：“我觉得眼皮在跳，还梦见喜鹊叫，肯定有好事！两三天内就能找到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叫‘黑湖墓地’吗？”

“记不清了，好像是。名字我想不起，但是，到了那里我绝对认出来！”

队伍在沙丘和荒野中跋涉两天，前面的地貌逐渐平坦起来。斯坦因有些着急，快要走出沙漠了，怎么还不见“黑湖墓地”？贾船不吭声，似乎很有信心。绕过低矮的沙丘，看见一座庞大的木头房子，里面有数千只野鸽子。

“就在这里，挖吧！”

“你是说，出土地在木房子里？”

“当然，要是**在沙地里，字迹早就脱光了。”

斯坦因走到昆仑跟前：“就地扎营，命令你的人马上挖掘。”

“不！”昆仑坚定地说，“大人，你难道不晓得，骆驼客从来不干粗活。”

“那我雇佣你们干什么？”

“驼队只负责运输。”

斯坦因气恼地说：“如果没有挖掘，运输什么？难道我脑子被骆驼踢了，出高价雇你们在沙漠里瞎转悠？或者，让我亲自挖掘？”

“你干任何事情都与驼队无关，我们只按照规矩运输。”

两人争吵越来越激烈。大夏拉斯坦因走到远处，悄声说：“大人，您被贾船欺骗了。这里已经到和田边境，叫‘鸽神’，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公共圣所，信徒们每天早晨和晚上前来供养。你即便招到民工，他们也不敢乱挖，否则，就会招来很大麻烦。”

斯坦因猛然醒悟，咬牙切齿地走到贾船跟前，挥舞着皮鞭说：“恶棍，竟然欺骗我！你知道这里是信徒的圣所，不能冒犯，才让我挖，是不是？”

贾船猛地跳起来：“大人！圣书不都放在圣所里吗？”

“你……”

“平常人家谁敢放圣书？反正我把你带到地方了，挖不挖，你决定吧！”

斯坦因羞辱交加，语塞了。

昆仑走到贾船跟前，“你所说的‘黑湖墓地’是不是以前叫‘脚印’的那个绿洲？”

“对！对！就是那里！”

“‘脚印’绿洲在和田约特干枯树林中。”

大夏问：“驼主！‘脚印’绿洲为什么改名叫‘黑湖墓地’？”

“以前，那里有玄奘法师在石头上留下的脚印，村里人每年四月初八都要举行盛大的敬神仪式。”昆仑低声说，“十几年前，阿古柏听说他们珍藏着一本玄奘法师亲自书写的《大唐西域记》，就想抢来同洋人换枪枝弹药，可是，村里人死活不愿交出来，阿古柏就命令将全村人残杀，血流汇聚成黑湖，就把那个地方叫‘黑湖墓地’。”

“绿洲上的人全部被杀了吗？”大夏问。

“善爱、采诗和娇娇三个少女被男人们藏进树洞，躲过了劫难。”昆仑说，“现在，她们跟着我们的驼队一起生活。”

斯坦因问：“真的有那么一本《大唐西域记》？”

“是啊，三个少女害怕书给驼队带来不祥，献给了当时的莎车县令潘镇大人。”

斯坦因眼前一亮：潘镇现已升任为和田直隶州知州，马继业郑重其事地详细介绍过他，并且写信请关照。他本来就有拜访潘镇的计划，没想到他竟然有原版《大唐西域记》！

“我们先到和田休整，之后，去约特干 ‘脚印’绿洲。”

斯坦因兴奋地写信给艾伦，告诉这个惊人的好消息。睡觉前，他听见东边传来沉闷的钟声，来自教堂还是佛寺？接着两天，队伍在钟声的伴奏下抵达和田。潘镇没能像钟声一样到百里外迎接，却十分重视考察队，他委托一位重要官员与和田商人首领寒浞率队在城外等候。由于路面浮尘被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往来不断的驴、马、牛践踏扬起，他们的脸上、衣服上都笼罩上土色，但这不影响谈笑风生。考察队刚到，他们就叫喊着，欢快地围上来，用汉语、突厥语和其他语言互相问候。钟声越来越响亮。

精明强干的寒浞在富商区自家斋院里为考察队选择好营地。大家直接穿过迷宫样的住宅区和灌木林，到一片开阔花园。众人安营扎寨时，斯坦因听见旁边花园的林荫里传来读书声，便像乞丐那样翻过栅栏，径直撞进大厅。一位肥胖的老先生津津有味地读书，到精彩处，眯上眼睛，摇头晃脑，脸上因为陶醉而露出蜜样的笑容。斯坦因走到跟前，瞥一眼，就认出他读的是费尔多西《列王纪》的突厥文译本，便用波斯语背诵：

我呼唤亲儿有谁上前应声？

有谁能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多么令人痛惜，你青春闪光的生命，

告别了园林华殿在地下的土掩尘封。

你勇冠三军率兵千里寻父，

寻父不成，等待你的竟是一座坟墓。

老学者惊喜地抬起头，打量着勇士“鲁士塔姆”。接着，他站起身，热烈地拥抱这位还在朗诵的“不速之客”，“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必须成为我的尊贵客人！”

“哈哈哈！”

这是进入新疆以来，斯坦因第一次放声大笑。

胖学者摆上一桌瓜果。他对斯坦因整段整段的背诵佩服得五体投地，兴致勃勃地探讨《列王记》。聊几句，斯坦因拿出霍恩雷的著作，指着图片问他，见过这种文字和古书没有。

胖学者辨别半天，摇摇头，说只听过这里发现了古代文书，但没有在意。

“能不能找到几本让我看看？”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搭理那些下贱的寻宝人。”胖学者脸上路出鄙夷神色，“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顺手牵羊，拿走玉件、古书、刺绣或其它东西。不过，你想要看他们的古书，很容易，等着瞧吧，过几天，必定有人来向你兜售古物。”

“他们怎么知道我来到了和田？”

胖学者笑着说：“有关考察队的消息早就传遍和田城，寻宝人那野骆驼一样高度发达的商业嗅觉已经敏捷地捕捉到银子和卢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