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灵渊和阿难陀走在了前往桃源乡的山路上,两人都不曾御使轻功,只是正常行走,便是之前沿途赶路百里,这会儿都是有些吃不消了。
这五天来,灵渊就一直住在了阿难陀落脚的那小庙里,每天看着他给那些信善传道行法,也跟着他们吃斋修身养性,只回了小院一趟,告诉那仆役自己找到了高僧,暂时不回来了,租钱也不必退,随意处置便好。
那仆役听闻得灵渊寻见高僧,自是为他感到高兴,只不晓得这灵渊的心里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只有着说不尽的疑惑,又是不能对人言明,只得自己憋着,暗暗观察。
吃了五天的素斋,伴着青灯古佛住了这么许久,灵渊也自觉对阿难陀有了些了解,晓得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种仁慈和忍耐并非假装,而是发自内心,这会儿两人走在山间,只觉空旷寂寥,便也试探着开口,道:“大师,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大师指点。”
阿难陀一面算计着选择前行方向,一面也是轻声回应道:“施主不明之事,实在太多,何止一件。却不知施主想问那一件?”
灵渊愣愣,便也释然道:“大师慧眼如炬,我心里的疑惑,实在是多得说不过来。不过这会子,我倒是想先向大师求教,却不知大师每日里为那些信善说法,蛊惑了他们的心智,究竟是有何目的,又能起什么效果?我不比大师武道高明,倒也能够看出大师所施展的手段,也晓得那些信善个个心甘情愿,也不曾受了什么伤害,只不懂得大师的心意。”
阿难陀第一次说法未能蛊惑住灵渊,便已经晓得灵渊识破了他的手段,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惊讶,只平静道:“小僧早已经与施主言明,每日为信善说法,原是为着叫他们领悟我老师的大道。施主只当我以邪法蛊惑人心,认为我要对他们不利,却不知佛法源出西域,最早便是有冥想和苦行两种修行之法。苦行之法传于后世,便为瑜伽之术,中原数百年前就有《瑜伽师地论》妙法流传;而冥想之道,在中原唤作‘坐禅’,我老师则提倡‘观想’,皆因信善们修为尚浅,不能自主完成进行‘观想’,才需要由我引导把持,叫他们窥见了本真自我。”
灵渊对佛法毫无心得体会,听阿难陀这般说便也是一头雾水,暗道自己难辨真假之事,就不好跟阿难陀太过纠缠不清,免得被他绕住,便捡着自己能够理解的那部分,问道:“只是大师引领诸位信善‘观想’,究竟是叫他们看见了什么玄妙,我却是与令师无缘,不能亲身体会,也很好奇。”
阿难陀叹口气,道:“你与我老师缘分深重,只是你自己不晓得而已。不过既然你问起了,我便也愿意与你说说,原是那些信善内观自身,首先自然是看见了七情六欲,便是要钱的看见金山银海,好色的看见了美人投怀,有勇的率军征战四方,有谋的便金殿侃侃而谈;最难得的是大感应寺那两位高僧,心念虔诚,便见极乐世界,万佛来朝。这些都是欲求,都是业障,都是前缘,都是因果。我先叫诸位施主看清了这些,才能叫他们明晰自身,看清了自己。”
灵渊暗暗咋舌,也是没想到阿难陀营造的幻境这般诱人,直说得他都有些心动,后悔当时没有好生体会一番。其实按照阿难陀所说,他为众人提供的也就是一个心想事成,为所欲为的美梦,叫众人体验了平日里做梦都不敢想的极乐,虽是虚幻,体验却是真实,经历过能记得,便也不需要区分什么现实与梦境了。
只是转念一想,灵渊便是背后一凉,想到了其中关节所在,小心道:“大师这般,岂不是在壮大那些信善的心魔与欲念,叫他们沉迷其中而无法自拔,愈发离不开大师了么?”
阿难陀转头看看灵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何老师和虚皇都这般看重你,原是你的悟性和聪慧,都是着实不凡的。不过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却是还不曾悟得真实。要晓得内观自身,所能体会到的一切,这阎浮世界中原是没有的。众生沉沦,不晓得这世界原是有缺,唯有观想体会,尝过人间至味,才会晓得龙肝凤髓也不过如此;听闻大道天音,才能明白丝竹管弦也不过如是;体会身心极乐,才真知道佳丽三千也是红颜白骨。如此,诸位施主便能晓得‘眼耳鼻舌身意’都是虚幻,‘色身香味触法’尽皆空无,由有入空,便是大道之始。”
听到这里,灵渊心里便也有了个计较,自晓得阿难陀所说的这些,其实也就是一个欲壑难填的道理。一辈子粗茶淡饭,这辈子浑噩着也就过去了;可一旦品尝过御膳美食,这粗茶淡饭就再不能进嘴,便是见识过最好的,谁愿意忍受更差的?便是当日姜映明教灵渊连童子功夫时说得,定要在食髓知味前打牢基础,否则便是万般艰难的缘故。其实这等道理,人尽皆知,只是寻常时候,想要开这个眼界也是艰难。
阿难陀为这些信善说法,直接叫他们开眼界开到了极致,别说是追求最好的,却彻底将人世间没有的都叫他们见识过了。如此一来,这些信善便对现实中的种种再无兴趣,纵有人间至味,三千佳丽也比不得曾经观想体会到的,进无可进,便是物极必反,便也是了断欲念的一个法子,又叫阿难陀彻底将他们笼络住了。只是此事之中,还有些许不太妥当的地方,灵渊暂时不能悟透,只晓得这样似乎不是正道所求。
顿一顿,灵渊便也开口,道:“令师能想出这等法子来,便也着实是了不得了。看来天人师的确是有些道理,并非是寻常浅薄之辈。我未能亲身体会令师妙法,实在遗憾。”
阿难陀微微一笑,道:“施主这话原非真心,说出口来倒也有些道理。老师的大道妙法,自有无穷道理,阐述一切,洞悉一切,只是因人而异,因材施教,用了不同的法子,领大家往一条路上去走罢了。像是施主这样有慧根的,也不一定要在我引导下观想才能入道,若是施主有缘与我老师相见,老师自能点拨施主许多。嗯……老师洞悉一切因果,或许真有与施主相见的心思!”
灵渊笑笑,不以为意,暗想自己对天人师的道理,着实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对他那无上极乐的观想有些遐思而已。念头转动,灵渊又是开口问道:“我这几日总听大师说起天人师,却是从不曾晓得他是怎样一位人物,便请大师详细跟我说说,也叫我领教领教令师‘洞悉一切因果’的大道。”
阿难陀这会儿心中不断计算着通往桃源乡的道路,嘴上倒是不停,便道:“其实我此番来前,老师便已经做出预言,说我一定会遇上你,如今已然应验。你与老师有缘,今后定能相见,便无需我空口白牙说了,左右施主也不会相信的——就是这里了!”
两人在说话间,已经在这群山里走了许久,沿途似乎是在兜圈子,已经绕着周遭的山脉绕了几圈,每一次路途相似又不相同,所见的景物也没有什么特点,难以作为参照。
灵渊听着阿难陀说天人师有“预言”之能,正想细问,一时便听他欢呼,就连忙朝他所指之处看去。便见阿难陀手指之处,有着一片茂密繁杂的林木,似乎无路可走;走进听才听得这些林木之内,似有潺潺水声,着实凝神去看,才见得一条几尺宽的小溪在枯枝败叶中流淌,水面几乎都被遮住,寻常找着实留意不到。
阿难陀招手叫灵渊跟上,口中道:“营建这桃源乡所在的高人,乃是一位不啻于老师的无上觉者,其人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方圆这百余里范围内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是他精心设计了,用来迷惑外人,掩藏桃源乡所在的。你我这一路走来,只觉得山重水复,似乎在不断绕圈,却是那些相似的景物,都是有意设计而成,叫人迷失其中,寻不得出路。若非是通晓奇门遁甲之法,纵是施主手持密函,只怕也是难寻其道。”
灵渊点点头,也记得姜映明那张图纸背面写过,无论沿途看见什么,都要一应顺着图纸所画出的路线去走,又要着实留意,稍有毫厘走错,搞不好就会彻底迷失其间。看见这一条小溪,灵渊心中便是有了底,知道自己与阿难陀已经找到了通往桃源乡的道路,一时又是疑惑,道:“大师既然掌握着奇门遁甲之术,天人师势必也是此道之中高人。这十六年来,你们原本可以随时进入桃源乡中,为何非要等到今时今日才来?”
阿难陀凝神看向灵渊,似笑非笑道:“桃源乡当然随时可以进入,可若没有施主相随,即使进去了也是枉然。这十六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等着施主重返此间,到如今才真的了这份机缘。”
灵渊浑身一震,后背冷汗直流,不由后退半步,警惕道:“原来大师早有算计,我却是成了大师的领路之人!大师有何图谋,便请明示小子吧!”
阿难陀微笑着迈步上前,也不管灵渊会不会跟上,只轻声道:“请施主来,原是要寻一件物事,非施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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