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天还没亮,整座明行山还笼罩在星光与香火的照耀中,清冷的晨风也不能吹散山上的浓浓禅意。富楼那加着小心,一时踏入了平日里与师兄弟们享用斋饭的饭堂,便只见天人师端坐上首,身旁有几位大德,一众师兄弟都在下垂首,随意分散坐着,也没有什么顺序和规矩,原本是他们这里的习惯。
稀稀落落的人群中,就将灵渊和赤珠坐在了一起,才叫富楼那心中一定,暗道舍利弗不愧是智慧过人,看事情就要比自己透彻许多,才是其所言不虚,灵渊果然能自己找到这里。
不等富楼那说些什么,就听得天人师一时低沉开口,道:“诸国的国王,大概在中午就会抵达明行山;诸弟子要安排好一切,招待好诸位国王,我才好传下萧太后的懿旨。原本该是老衲去探望诸位国王才是,便只因萧太后的懿旨不容拖延,只得劳动诸位辛苦许多。”
众人尽皆称是,便是昨日就已经遣人去一一安排。虽然说西域地域辽阔,总地算起来不必镔铁之国要小,便是分作诸多小国之后,各国间的距离也是远近不一,到明行山的路途自然也不一定;可天人师既然降下话去,诸位国王自然能按时到来,即便是远在百里之外,也会在一日一夜的往返间赶到,绝不会有拖延。
类似这般召见诸位国王前来的情况,几年十几年也才会有一遭,每一次都是有要紧的大事,众人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像虚皇召见三山之主那般,心血**就召他们上虚皇天挨骂,放在西域这边,便早就激起民变了;才是地理环境,百姓的脾性和微末细节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说话间,天人师又是转头看向灵渊,轻声道:“不知你在明行山中,住得是否习惯?若有什么所需,可以与任何人说讲,自是助人互助,大家都会行与你方便。太后专门交代你不得荒废武功,明心禅院便真是清净练功所在;从今日起,你便自行练习武功;每十日,我为你答疑解难一次,力求在半年之内,能将那宝典与你说明。”
暗暗疑惑天人师为什么这么着急,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会的《修罗宝典》,灵渊只在心里感慨非常,暗道萧虚庭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就会虚皇和天人师的武功;可在他身死之后,虚皇和天人师却是都将他的武功学得清楚透彻,甚至能拿出来指点自己,便真是死人不享有任何权力,一切所有都是被活人占有。
点头称是,灵渊也不想与天人师多做纠缠。寅时起床对他来说,的确是太早了一些,便是他被赤珠连拉带拽地带来这里,这会儿很有些睡眼惺忪的感觉,几乎一低头就能趴在矮桌上睡着,自然没有太多的精神和心思。
天人师见他这般,也是着实无奈摇头,便是他心中清楚,灵渊与他原本并不是十分对路。他此番应萧太后的要求,带灵渊来到西域,一方面是以佛法熏陶他回忆过往,一方面也是准备着,要在必要的时候,当机立断,对他动手。
灵渊并没有天人师那样的他心通,却有着超出常人的危机感,便是别人对他杀心一起,他就能敏锐感知而做出判断,与武功高低无关,纯粹是眼耳鼻舌身意的一种,便隐约晓得天人师对自己不怀好意,才下意识地时刻与他远离。
当然,感到危险归感到危险,灵渊也还没有直接以心印心,直接感知别人思想的能力,便对天人师还不算太过警惕。不再管灵渊,天人师这边又是转向阿难陀,吩咐道:“我观东海之地,山岛苦寒无依;百姓纵有金银,也都沦为奴隶,挖地凿海,终日不见天日。今有东海山主岛主,偶与中原内地往来金银,你若有合适的机缘,便为他们说一说妙音佛法。”
阿难陀微笑着称是,这也是他平日里做得最多的工作而已。天人师的外道之说,本质上还不能与中原的正统佛法对抗,便要靠着他四处走动说法,将外道的理念逐渐撒播在百姓心中;而东海又是天人师必争之地,其所拥有的金银矿脉,挖出来简直够买下西域,便是一笔巨富,自不能叫虚皇安然占有。
灵渊也不管天人师怎么算计虚皇,也不管虚皇要怎么反击天人师,便是这两位神仙打架,轮不到他血肉之躯还干涉许多;即便是两人座下弟子争斗,似乎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便是他这会儿已经知道了仇人,已经晓得了身世,只需要练好了武功,跟姜映明讨得公道就是。其余一切,再无牵连,参与越多,便会越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天人师似乎知道灵渊的心思,说话时便也丝毫不避讳他,或许也是知道他不可能逃脱此间,去向虚皇报信,自然就没有什么威胁。宣一声佛号,天人师便也招呼人奉上饭食,众和尚一通念经之后,才见他与身旁大德谦让两次,随即双手捧起饭团一样的吃食,轻咬一口,向众人示意。
天人师动嘴,其余一众人等才敢跟着吃喝,便是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享用美食,却没有任何一人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整个饭堂内寂静一片,便没有寻常那种大快朵颐的热闹感觉。
赤珠这会儿完全就是一副小媳妇儿模样,也知道灵渊第一次与大伙儿一块享用斋饭,自有些很不习惯的地方,便一面抓起一块黏黏的饭团,裹上糖粉和豆粉包得严严实实,小心递给灵渊叫他尝尝,随即也是低声解释道:“食不言,寝不语,在这里吃喝,便要更规矩些。老师不喜欢浪费粮食,你能吃多少就只取多少,剩下的自有沙弥们分食,就不好弄脏了叫他们为难。”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对劲,暗道天人师这规矩似乎有哪里不妥,灵渊也是将手中热乎乎的饭团送入口中,才发现这也是糯米一类的黏米制成,只因着明行山乃是外道圣地,和尚们自然是吃斋念佛,便没有羊髓油脂之类,而是以红糖和炒豆面调味,吃起来倒也适口。
十几岁的小子原本不知道什么饥饱,灵渊又是昨天下午就饿到了现在,便一时甩开了腮帮子放开了吃,管他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只小心不弄脏了不吃的东西,真心为那些打扫残羹剩饭的小沙弥感到悲哀,只想着若真众生平等,天人师应该也去尝尝残羹冷炙才对,哪有一直叫别人吃剩的,自己吃好的的道理?
赤珠在一旁看着灵渊吃喝,也是微笑着服侍而再没有半句言语,只瞧着他狼吞虎咽便真觉得高兴,便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服侍着灵渊,直到伤势痊愈的。灵渊这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叫赤珠不用刻意照顾,先自己吃饱再说,才叫旁边的一众和尚看得无奈,着实后悔了叫这对年轻男女一同饮食。
其实这明行境中,并不是每一个活人都是出家的僧侣,便也真还有些善信的居士,祥和的信徒,甚至寻常的农人,居住在其间;这些人本身要帮忙料理诸多杂事,甚至要负责耕种和许多体力活计,便不必遵守过午不食的规矩,甚至偶尔能弄些不破戒的肉食进嘴,饮食远比僧人们自由,也更灵活些。
这些人名义上是自愿的善信,实际上也就是高僧大德的下仆,便是寻常的仆人被卖身文书约束,这些人则是被天人师的外道道理束缚,要说他们受迫或许有些过分,可要说他们心甘情愿,似乎也不很准确。有这些人在,高僧大德们便能安心诵经念佛,参悟外道经典,领悟天人之间的奥妙,而不必受到繁重的世俗活计拖累。
当年赤珠降生之后,便也是由这些善信将她抚养长大。现如今灵渊来到这里,吃喝自然是由善信们负责,便是今日一早这一顿,虽是不见丝毫油水,也没有点滴的荤腥,自不会有没有,也没有谁致辞,却已经是天人师欢迎灵渊的席面,只是他自己不晓得而已,便也没有太在意。
此时已经是深秋,便是清晨已经有些寒意的晨风中,诵经声逐渐在明行山各处低低响起,便是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领着一声,几个点循序连成一片,到最后整座山都被喃喃经文笼罩,开启了明行山新的一日。
山脚下,两个全身都罩在纯黑色兜衣里,看不出老少胖瘦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只低头倾听着诵念经文的声音,便听其中一人道:“不到一甲子,这无名山脉竟成了今日的圣地,抬着那小胖子也成了今日的国师。风水轮流转,一甲子,也够了。”
另一人只低声说“走罢”,便是一时抬脚踏出一步,便在三丈之外;两人脚步不停,顷刻便消失在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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