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妹以自己的性命布下死局,彻底击溃了弥勒教在民间的高手势力,保住一众侗人的同时,也算是完成了孙向景当年不曾完成的事情,总算是将有宋一朝的弥勒邪教彻底铲除。
而陈战玄和卉炎两人,也算是姐弟相认,俱是知晓了自家父母之前的故事,唏嘘感慨之余,愈发显得亲近,更是多了一层关系在其中,自是欢喜。
而侗人寨子里面,对杏妹的生死已然不再疑惑,却是因为那侗人头领告诉众人,杏妹受到了山神、水神和洞神的庇佑,乃是至高“萨岁母神”的化身,原本就是为拯救侗人而来。如今一切外魔聚被镇压,众族人只需在头人的带领之下,众志成城,定能叫侗人血脉延绵不绝,叫神灵的荣光永远庇护众人。
也亏他想出了这一套说辞,倒是真能取得众族人的信任。始终要是叫众人知道,自家族中的神女杏妹靠着苗人的邪术复活,不知还要惹出多大的风波来,倒是不美。反正杏妹在几代侗人的心目之中,也是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真真像守护神一般,对她回归众神身边的说法,大家都是愿意相信,诚心祝祷。
杏妹离去,众人自是要好生张罗她的后事,妥善安置她留在人间的身躯,却是不能叫她受了什么委屈才是。
侗人在这片山林之中,已然延绵了上千年的时光,自有一套丧葬习俗,又是收到汉家文化的影响,礼数也是十分周全。像是杏妹这样的高寿人瑞,神灵化身去世,一应的礼数流程也真真是不少,众人从天亮一直忙到天黑,才将一应仪式尽数完成,确保了杏妹在神灵之中,也能享有无尽荣耀,继续庇护族人。
因着杏妹去世乃是喜丧,又是因为她是一切侗寨共尊的神医,故而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所有寨子都有人前来了大寨这边,参与杏妹的葬礼,为她送行,寨子里一时也是十分热闹,又是各种仪式法器响动,整整折腾了一天,竟是近百年来少有的一次庆典。
卉炎作为杏妹蛊术一门上的弟子,自然是侍奉左右,跟随者一众既是自己师兄,又是自己师叔的侗人忙前忙后,却是因为他的父亲孙向景亦是杏妹的传人,父女二人拜在一门之下,这辈分却是有些混乱。好在大家都不是十分在意这些事情,也没人主动提起,倒是叫她省却了一通尴尬。
陈战玄作为兄弟,自然也是要帮着自家姐姐忙活一些事情。别看只是一个葬礼,其中繁复热闹之处却是实在非凡,又是因着杏妹有神灵的身份,各种礼数更是叫陈战玄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众人一同忙活热闹,直至月明星稀才算是告一段落,杏妹的尸身被妥善葬在了寨子外面的一颗千年老树之下,好叫她能随时借着树枝高大,守望族人,又是春来秋往之时,花香落叶能叫每个人都感受到杏妹的关怀。
月上柳梢头,仪式完毕,众人一同围坐在鼓楼下的广场之中,饮宴歌唱,修整身心,也是给喜欢热闹的杏妹送上最后一程。
卉炎和陈战玄忙了一天,也是累得够呛,饶是两人年轻力壮,又是武艺在身,也甚感身心俱疲,也是葬礼忙活之外,还要接受消化十几年来都不曾知道的事实,多有些心思飘逸,又是百事纠缠,尽皆汇聚于一心之中,实在不是寻常人所能轻易承受的。
看着侗人们欢唱豪饮,陈战玄也是有点心动,想要过去参与其中,也是他的酒瘾亦是祖传,又是听闻了自家父亲陈风崇的些许往事,颇有一股豪迈之意郁结心头。只是转头一看,又见卉炎姑娘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下巴埋在手臂之中,神情似乎十分苦闷。陈战玄知道卉炎与自己虽是一门姐弟,上一辈人的遭遇却是有些不同,父母分隔多年,又是成长辛苦,饶是杏妹照顾,始终不及自己有小舅和姆妈陪伴。加上卉炎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孙向景,陈战玄却是有幸得了孙向景的几年照顾,要真说起来,倒像是夺了卉炎的什么好处一般,一时也是觉得心中有些莫名愧疚同情,便也熄了烂醉一场的心思。
端了些糯米酸鱼,陈战玄来到了卉炎身边,一屁股坐下,轻声说道:“卉炎姐,你吃些东西吧。这忙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的,铁打的身子也要弄垮的。”
卉炎也不跟自家兄弟客气,接过饭菜,吃了些许,一时笑着说道:“到得现在,你称我一声‘姐姐’,我自是当之无愧了……好兄弟,你是见过我爹的,能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陈战玄得孙向景照顾,也不过是四五岁之前的事情,童年记忆模糊,不过还是仔细回想,认真说道:“小舅嘛……高高的,瘦瘦的,长得十分英俊,要是真跟姐姐你比起来,倒有个六七分相似,只是嘴唇单薄些,不似姐姐这般丰润,眼睛也没有姐姐的大……”
卉炎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构建着孙向景的容貌,也是知道陈战玄所言不虚,却是自家母亲在世之时,喃喃自语之中也曾模糊说起过此事,直说自己样貌颇似父亲,只是一双眼睛得了母亲乌蛮人的精髓。想了半天,终归是不曾亲眼见过,难以拼凑出一个完整清晰的形象来,卉炎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陈战玄见她叹气,也是知道她的苦处,却是一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姐!婆婆曾说过,小舅得了师祖十成修为传授,又不曾陨落在弥勒教之战中,想必现在也还在人世!我们为何不去寻上他一寻,一来你们父女相认,二来也是一解相思之苦!”
卉炎一愣,随即神光黯淡道:“他若还在人世,为何不愿现身?要说我和母亲因着战乱,与他失散,你和杏妹婆婆却是一直都在的,要是有心,何愁不能相见?唉……无论他在世也好,不在也好,江湖路远,不如相忘,不见也罢!”说到最后,卉炎神情决绝,眼中却是落下了泪来。
陈战玄真真的了清平夫人的伶牙俐齿,又是有着陈风崇的风趣乐观,也不为卉炎话语所动,跟着说道:“当年之事,婆婆所知也不过些许,个中种种,或许还有隐情。小舅带我之时,虽是尽心尽力,却也是日日愁眉不展,想来自有苦衷。更何况……师祖一门众人,除了小舅之外,俱是身陨在弥勒教大劫之中。婆婆说他们个个情义深重,亲入一家,想来小舅心中,也是十分难过,甘愿远离尘世,我也是能够理解几分的……”
卉炎抬头,见他满脸认真,却是稚气未脱,一时觉得好笑,说道:“你才多大年纪,也能理解父辈的心思?”
陈战玄认真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一门兄弟姐妹,虽是没有血缘,却是同气连枝,这点心意,我是知道的!若是姐姐你有了什么不测,我自是……呸呸呸,我这臭嘴,竟是诅咒了姐姐,该打,该打!”说着,陈战玄他起手来,左右开工就是给了自己几个嘴巴,真是招招到肉,不做虚假。
卉炎连忙拉住他的手,噗嗤一笑,说道:“婆婆说得不错,三叔真乃性情中人,连你也是一般……你说的意思,我也能理解,只是十几年不曾相认,嘴硬罢了。要是爹还在世,我也想见一见他,将母亲临终时的话语给他带到,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只是……”
陈战玄见卉炎转忧为喜,心中也是高兴,又听她言语踟躇,也知道她的想法,连忙说道:“姐姐是担心找不到小舅么?婆婆曾经说过,小舅在吐蕃颇有奇遇,又是与苯教上师有缘,说不得现在正身处吐蕃,随着上师修行哩!姐姐手上这串佛珠,不也是苯教上师赐予么?”
卉炎听着,抬起手来,看着母亲视若珍宝的这串玛瑙佛珠,一时也是活动了心思,又是觉得陈战玄所言十分有理,只怕自家父亲真在吐蕃也说不定。心念所动,卉炎脸上也是露出了憧憬,却是一想到能与自家父亲相见,便是有些激动,又是惶恐。
陈战玄见她这般,当即不再废话,直直站起身来,拉着卉炎道:“就这么定了!姐姐快去收拾行李,我们这就出发!”
卉炎抬头看看月亮,一时哭笑不得,说道:“你这般着急鲁莽,难道也是三叔所传?我们就算要走,也得等明日天亮,与族人打了招呼才是……”说着话,卉炎抬眼望去,但见一众侗人高声歌唱,手舞足蹈,不时灌下一碗米酒,粗鲁豪放之中,却有着她十几年的宗族情义所在,虽然不是侗人血脉,她却是早已将自己当作了寨子中的一份子。
沉默片刻,卉炎罕见地踟躇起来,偷偷抬头看向陈战玄,小声说道:“若是寻得了爹,与他相认之后,我却还是要回寨子来的……你……”
陈战玄又不是榆木疙瘩,哪里还不知道卉炎的意思,当即一把拉了卉炎的手,说道:“我受婆婆所托,自然是与卉炎姐在一处!待得事情办妥,我便接了姆妈们过来,依着她们的性子,想来能与侗人相处愉快哩!到时候我便陪着姐姐,学那杏妹婆婆一般,治病救人,舍医施药。闲来行歌坐月,走走姑娘,不亦乐乎!”
卉炎脸上一红,啐道:“要死的!什么都不懂,你就胡说!”
陈战玄嘿嘿一笑,仰头看天,小声说道:“你懂得便好……”
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照着众人欢声笑语。
外面古树之上,一朵花苞悄然汇聚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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