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光自那日以后,就在西宁城中住了许久。好在朝廷本身的规矩也是如此,大将军平时就是应该在城中处理军务,原则上不应该全身心参与军营中的事情。这也是自太祖夺得天下以来,一直不变的铁律,为的是避免将军拥兵自重,将禁军变成私军。
要是在和平时代,陈同光这样的老将军甚至不会再一个驻地待太久时间,更不用说时隔多年还能返回原有驻地驻守,甚至那地方还有莫大人情存在,百姓基础极好。不过也是事由轻重缓急,朝廷启用陈同光,一方面是庞太师为了保住莫之代,更深的原因其实也是如今真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不得不选择陈同光这个最稳妥可靠的方案。
陈同光自无不可,心中对朝政也算是洞若观火。他虽被流放二十年,但一直心系朝廷,多年来各种大事小情都是严密关注,对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和党争其实十分清楚。
陈风崇原以为父亲不过是一介莽夫,死忠之士,又颇有些腐儒的坏毛病,只能率兵打仗,不通朝政机要,才会导致他当年激于义愤,做出那等抄家流放的事情出来。经过了几日时间朝夕相处,徐方旭却是对父亲大为改观,惊讶地发现陈同光其实颇通为官之道,官场上其实也十分圆滑,懂得保护自身。当年之事,不过是他无从选择之下,做出的唯一决定。
了解了这一点,陈风崇和陈同光之间的关系又是改进了许多,一应地日常往来越现亲密,除了依旧不叫一声“父亲”之外,两人其实已如寻常父子一般,相处无碍。孙向景自在一旁看着,也是打心眼里为师兄感到高兴,又是不时自伤身世,万分羡慕。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人世间地事情,永远是朝着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三月初九这天,一大清早,便有从渭州来的信使,不顾城中的规矩,骑着马冲到了将军府门前,也不等人通传,自行闯入,将一封十万火急的文书放在了陈同光的案头,随后就地昏死,被抬下去好生救治。
陈风崇和孙向景这两日算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陈同光,大小事情都一一看在眼里。陈同光倒也不避他们,该处理军务就处理军务,该说家常话就说家常话,十足相信,偶尔还会在某些小事上征求陈风崇的意见,然后做出品评,似是有意指点栽培。
两人看着陈同光阅读这封火急文书,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竟是阴郁得要滴出水来,叫人看着害怕。这些日子里,陈风崇参与军务,能看到的消息更多,更有偶尔不知从哪里来的密报阅读,知道的事情甚至比陈同光还要多上几分。眼看着陈同光的脸色,陈风崇心中已是有了猜测,开口问道:“将军,此谓何事?是否渭州战事有变?”
陈同光缓缓抬起头来,眼神都有些呆滞,好半天才说出文书中之事,果然如陈风崇预料一般,只是更加厉害,叫陈风崇和孙向景都是怔住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二月初,李元昊率十万大军南下,行那声东击西之事,扬言攻打渭州,其实是将大军埋伏在了六盘水下好水川口,分兵攻打怀远,诱使宋兵深入。时韩琦刚愎自用,不顾范仲淹几番苦劝,执意出击,不住发兵攻打,越追越深。西夏大军佯装败退,诱敌深入,将宋军引入好水川,大军伏击之下,自辰时杀至午时,重伤大将任福,诛杀宋军上万,一时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任福自知无幸,不肯投降,自扼咽喉,以死报国。
此役之中,宋军大败,西北边防,一时元气大伤,只怕短时间内,再无与李元昊抗衡之力。
如今李元昊大军回撤,西夏境内驻军以此战局勾结了吐蕃赞普,虽未获起出兵,但密报中称,赞普已将自己的大军调离边境,远远支开,纵是事后援助,也是一时不及。
如今,西夏大军已然启程,不日就能抵达西宁城外。密报文书来得紧急,未能探明西夏军队数量,直说其不下万人,俱是精锐,只怕西夏这一次,是有心将整个西宁一带吞下,作为据点,隔绝大宋和吐蕃的往来,以便今后进一步深入。
因着之前宋军溃败,一应消息传播不畅,这等要紧再要紧的公文,晚了三天才到。如今以西宁军力,万难抵抗西夏大军,只怕就是死战,也不能保全一城百姓。周围各方驻军,都在先前渭州战事之时被抽调一空,只有西宁一城因是边境重镇,未曾受损。如今好水川宋军大败,这些军队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西宁就此成为孤城,难以抵抗西夏大军。
从陈同光看见密报文书的那一刻起,西宁便已是死局。如今纵是如何挣扎,都是难免城破人亡的结果。只求朝廷能尽早收到消息,派遣大军前来支援,或许西宁一城百姓,还有一线生机。只是经历了之前的大败,只怕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无法全力援助西宁,需将一应重心放在京兆一带。否则要是李元昊杀个回马枪,只怕西夏大军就能攻入京城,成为史书上的千古笑谈。
陈同光已然知晓结果,却是不甘心叫西宁一城百姓莫名其妙地死在战火之中,当即传下虎符将令,叫城外大营即刻开拔,优先将一应粮草运进西宁城中;所有军士,尽量驻防西宁,因着力敌一时不能,他却是决定死守。
将令传下,大军即刻开拔。不过半天功夫,军营中一应粮草军械都是撤进了西宁城中,受到严密保护。因怕奸细混入,毁去粮草,陈风崇派孙向景镇守一应粮草军械,与数千名军士一起,护卫西宁城最后的一线希望。
西宁驻军,不过有七千余人,就算临时征召,将城中一切战力动员起来,所得不过一万有余。而西夏此番前来的大军,至少也有万人,又是百战骁勇之士,中间不乏优秀骑兵,远距离对战能以一敌五,实在不是西宁现有兵力所能抵抗。
陈同光原本可以与西夏大军死磕一场,胜负倒也还在两可未知,顶多是将七千余正规军全部送上战场,以二换一拼掉西夏人部分军队,或也有一线生机。只是若他这般行事,就是将西宁的一城百姓置于生死两可的境地,一旦战局稍有不慎,西夏大军就会毫无阻拦地将西宁城夷为平地,屠戮城中百姓,毁去城池。
要说陈同光是腐儒,其实并不恰当。得知消息之初,其实他仔细考虑过弃城退守的法子。只是这样一来,一者有违他的内心观念,二者,这驻军之中其实有不少西宁当地百姓。一旦弃城,驻军难免情绪激**,或会发生哗变,一旦变故发生,更是自寻麻烦,只怕顷刻之间,整个西宁城就会化作焦土,都不用西夏大军攻打。
多番考虑之后,陈同光还是决定守城。这等举措,对战事最为有力,却是几乎断送了陈同光自己的一切生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将自己与西宁百姓绑在了一辆战车之上。
陈风崇对父亲的决定毫无疑义,也深知如今这等情况之下,唯有守城一途,还有些许生机。他也不曾起了带走陈同光的心思,也实在是知道如今事情危急,加之自己勉强也在决策之位上,倍觉一城性命之沉重,也不能做出弃城举动。
申时过去,整个驻军大营都是搬进了西宁城中,城里已然戒严,四门封闭,开始宵禁,重兵巡逻,严阵以待。
因着实在担心孙向景的安慰,陈风崇将他支去了粮草仓库那边,这差事明里要紧,实则最为安全,守在粮草重地,孙向景应该不会收到什么威胁。至于陈风崇自己,则是跟随在陈同光身边,两人踏上了城楼,远远望去。
数十里外,火光冲天,兵马齐动,却是西夏大军已然靠近,正在安营扎寨。
陈同光远远望着一片火海一般的西夏军营,暗自在心中推算对方兵力,惊觉西夏此番来犯只怕不止万人,照眼前这个情况,应该有两三万精兵。他一时又觉无尽凄凉绝望,强自忍住,转头对着陈风崇说道:“如今战事当前,两位少侠自有神功,不当随老夫赴死,还请自行离开罢!”
陈风崇头都不回,只看着远处,也是心惊,嘴里说道:“你在我在。”
陈同光一时感动,又是愤怒这小子怎的这般不识好歹,急急说道:“你要留下,我不拦你。但你那个师弟,大好年华,不该葬送此处。”
陈风崇沉默,又听得身后风声响动,知道是孙向景御使轻功而来,只听他怒声喊道:“某长生老人门下,誓死守城,绝不离开半步!”
夜风中,孙向景还显稚嫩的嗓音远远传开,经久不散,回**在西宁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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