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证人的自白

镇上有家杂货铺。

它开在最热闹的地段,货架上什么种类都有,基本囊括了小镇居民日常所需的物品。

而镇上最有钱的人,便是经营这家杂货铺的老板沐山。

沐山在雪粒镇生活了大半辈子,除了偶尔去分贝县进货和看病,其他时间绝不离开小镇半步。

因为他知道,尽管自己在雪粒镇是受人倾羡的杂货铺老板,可一旦出了镇,卷入更为广阔富饶的城里,他就会沦为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之一。

后来,他在进货时认识了一个城里女人。

中年男人是很奇妙的物种,他们可以十年如一日表现得古板又正经,仿佛永远不会犯错,也可以在邂逅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后,迅速抛掉所有道德。

总之,沐山勾搭上了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

他只当是消遣,她却以为自己遇见了真爱。

女人热烈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

爱情如蚀骨毒药,让人宛若新生,也让人如坠地狱。

女人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开始不满足于做第三者,她想要的,是忠诚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自己的爱人。因此,女人时不时就会央求沐山离婚,关掉杂货铺,去城里和她一起生活。

但沐山是不可能离开雪粒镇的。

即便是美艳又可爱的情妇,也劝不动他。

失望之下,女人使出了撒手锏,如果他不肯离婚,她就大闹雪粒镇,让全镇人都知道他出轨的事。

沐山最爱面子。

爱到了偏执入魔的程度。

于是,上一秒还在深情款款吻向女人的男人,下一秒就抄起石头砸烂了女人的脸。

爱情。

可笑的爱情。

当沐山深夜带着满手的血回到家,正撞上起床喝水的沐煦。

沐煦端着水杯,僵直了身体,任由父亲沉默地从他身旁路过。

十八岁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期,沐煦早就发现了父亲在出轨,此刻,他也瞬间猜出父亲干了什么。

沐煦试图逃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然而父亲攥住他的手臂,告诫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儿子都应该站在父亲这一边。”

沐煦低下头,看见有一滴血落在了自己的鞋尖。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沐家儿子是镇上最幸福的小孩。

外人只看得到他的光鲜亮丽,并不在乎他私底下挨过父亲多少打,挨过母亲多少骂,又因自残留下过多少伤痕。

反正,穿上昂贵的新衣服和新皮鞋后,他便是大家眼里精致俊朗的小少爷。

“你要听话。”父亲说。

“你该知足。”母亲说。

可现在,精致的壳子沾上了血。

再也洗不干净了。

于是,沐煦从库房翻出一捆绳子,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

不告发父亲,良心难安。

可告发父亲,心亦难安。

他做不出选择,唯有自我了断。

父亲在这片树林结束了一个无辜女人的生命,那么,就让他作为儿子,在同样的地方,一命抵一命。

“沐煦哥,你想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沐煦回过头,看见了许茕茕。

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女孩从小就喜欢逛他家杂货铺,瞪大眼睛把货架上的商品从头数到尾,每次都光看不买。

沐煦曾经逗她:“茕茕长大了来我家店里打工吧?”

许茕茕认真点头:“好。”

他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可她却是真的在给自己做未来职业规划。

此时此刻,她站在漆黑的小树林里,郑重地问他:“你答应过以后要让我去你家打工的,对吧?”

沐煦一时哭笑不得。

不等他反应过来,许茕茕猛地飞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腰:“沐煦哥,你爸太凶了,我不想在他手底下干活儿。所以,不要干傻事,我们一起好好长大吧。到时候,我去给你打工,你来做我老板,好不好?”

沐煦怔住。

不知愣了多久,他看见不远处纪寒灯正带着几个大人狂奔过来。

原来他们是商量好的,许茕茕负责稳住他,纪寒灯负责去喊人。

两个比他小那么多岁的孩子,在非常认真地,努力地,拯救他。

那一瞬,沐煦混乱已久的心,终于做好了选择。

他想选光明。

“以上,便是我作为证人的自白。”

当晚,沐煦来到镇派出所,事无巨细地,告发了他的父亲。

几小时后,天刚亮起,这件事便迅速传遍了整个雪粒镇。

全镇哗然。

谁也想不到,凶手竟然是那个最阔绰、人缘最好的沐大老板。

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许江和赵静文都在长吁短叹。

“沐老板怎么会干出那种事?”

“他明明为人很好很老实啊。”

大部分杀人犯的邻居同事都会如此评价他们:平时人很好,很老实。

哪怕入了狱,判了刑,连本人都已经供认不讳,大家也还是不愿接受事实。

极恶之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也是最擅长伪装的那一类人。

许茕茕不满地提醒父母:“老实个屁,沐煦哥差点被他逼死好不好!”

一想起那晚的状况,她就心有余悸。

后怕,庆幸,又隐隐有点亢奋。

幸亏她足智多谋,及时察觉出不对劲,不但阻止了沐煦的自杀,还间接破了无名女尸案,足够吹到八十岁了。

她简直是大英雄。

许茕茕格外自豪。

纪寒灯倒是没什么反应,谁死了,谁活着,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听从许茕茕的话跑去叫了大人,仅此而已。许茕茕有点嫌弃他的漠然。

想到女尸的惨状,她心情又瞬间跌落谷底。

一个生命就此陨落,世界却仍在照常运转。

多年后,当人们偶然路过小树林,最多会提上一句:这里以前死过人。

那个死去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

她有家人和朋友吗?会有人为她的死亡而伤心难过吗?

那么漂亮的城里女人,怎么会爱上一个乡镇老男人呢?

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疑问在许茕茕的脑子里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很快消失不见。

算了。

那不是她一个初中生该关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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