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抟沙转烛,犹如白驹过隙,飞驰而过。
翠拂春晓,碧水溶溶,柳絮濛濛,一城青碧。韶光已至,在冬日里瑟缩不已的娇艳牡丹,蛰伏一冬,如今纷纷迫不及待地吐露芳华,娇艳若美人新妆,倍添妩媚。暖阳之辉,溅落花上,晶莹欲流。
我静静地立于斑斓摇曳的千娇百媚里,沉沉冥想,一阵杂乱的琴音却由远而近地涌来,将我惊醒。
“是何人在抚琴?”我微皱双眉。
“是,是……”香桂低了头,讷讷不敢言。
我心中立时明了,回身便往琴房走去。
“公主,公主!不要再弹了!”琴师与宫人跪地,皆是满脸苦色,“这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张琴,倘若弄坏了……”
“咯咯咯……这样多好玩啊!你们怕什么!”一个娇俏身影斜坐琴旁,十指胡乱拨弄,嘶哑地弄出声响来。
“太平。”我轻唤一声。
“母后!”听到我的叫唤,那小小的身影便疾奔过来,扑入我的怀中。她雪白的貂裘,绯红罗衣上秀群芳,微风动裾,似有落花如雨,三千青丝挽成了如云发髻,秀丽跳脱的姿容立即使窗外的花光黯淡失色。
“你又闹什么?”我轻笑着搂住她。
“倘若不这样,母后又怎会来呢?”太平眼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她的笑犹如山涧清泉,叮咚清脆地流淌,“我想您了!您都多久没来看我了!”
“我前几日不是才来的么?”我温言微笑望着女儿,语调间颇见宠溺。
“不够!母后要多陪我几日,不能像先前两日就没影儿了!”太平揽了我的脖子撒娇。
“那也不能拨弄我的琴,弄坏了可怎么办?”我详怒地抚着她的发髻,“那琴名曰‘焦尾’,是张绝世好琴,我还打算等你再大些,便把琴给你。”
“那烧焦的破琴我才不要呢!”太平小嘴一撅,摇晃着两只胳膊,“母后今日多陪陪我吧!要不,您弹琴给我听?我可喜欢听您弹琴了,您弹得真好听!”
“呵……每次弹到最后,你还不是都睡着了?”我含笑看着她,我与李治先有四子,而后才有得一女,便十分娇宠她,恨不能将世间一切珍宝皆奉在她手心。而她亦是古灵精怪,总有千般要求,对着我使尽小女儿家的所有手段。
“今日就不弹了,母后带你看看哥哥们赛马去。”
“赛马?”太平闻言二目放光,“我也要去赛马!”
“你一个女儿家,赛什么马?”我刮了下她的脸颊,“还是乖乖地与母后在台上看着吧。”
“母后……求求您啦……”太平抓这我的袖子左右摇晃着,清澈的双眸哀求地望着我。
“此事我不能应允。”我硬下心肠,沉了脸色。
“好吧……”太平耸拉着小脑袋,看着沮丧极了,“那母后先去,我换身衣裳,随后便去。”
“唉,太平……”我苦笑着摇头,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今日天气晴好,斜风微凉,润着如洗的一碧天光,骄阳耀目如金,四下飞溅。
马场内,草木葱茏,绿盖如荫。
我缓缓穿过两侧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们虔诚行礼的队列,款款步向高台,满目的素色衣冠之中,衣色不同的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格外醒目。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我轻抬手,向身后的内侍示意可以开始了。
他们皆换了轻便骑装,选乘合适的良马,排成一列,准备比赛。
号角声轰然起,赛马开始了。数骑良驹飞驰而出,气势犹如风雷迸发,扬起滚滚烟尘。
“陛下,你看今日何人会夺魁呢?”我侧头问一旁李治。
李治懒散地望了我一眼,随口说道:“若说相马,媚娘你才是个中好手,朕又岂敢妄言?”
“陛下言重了。”我听他言语中似有嘲讽之意,便转口问边上的宫人,“太平呢?”
宫人立即答道:“公主方才说要去换身衣裳,便不见了人影。”
“哦?”李治的神情有些疑惑,“这丫头平日里最爱往热闹里钻,今日三催四请却还不见人影,莫非又耍什么小性子?”
“嗯……”我不语沉思,将目光移向场中。
放眼望去,一骑白马旋风般驰在最前,马上之人一袭凤羽银织锦袍,光彩如仙,飘逸飞驰,正是李弘。
谁又敢与太子争锋呢?所有的对手皆被他甩在身后,但却有一匹黑马始终摆脱不掉,一直与他并驾齐驱,那便是李贤。
李治眯起眼,竭力分辨着:“那在最前穿白衣的可是太子?”
“是,正是太子。”内侍连忙答道。
“嗯,弘儿的骑术越发精湛了。”李治微笑着频频颔首,“依我看弘儿必能取胜,媚娘你看呢?”
我含笑轻语:“不到最后,臣妾不敢妄言。”
赛况正酣,冷不防从后赶上一骑赤马,流星般飞驰,瞬时便冲到最前,似在大地上奔腾燃烧的一道殷红之火。
“那穿红衣的又是谁?”李治揉了揉眼,奇道。
我心中亦是疑惑,瞧那人的华丽装束,必是个皇子,但李显与李旦皆落在后头,这人又是谁?
乌黑发髻,窄袖红靴,纤腰束带……那玲珑的身段,绝不是一个男子所有……莫非?!
我大惊起身,脱口而出:“太平!”
“什么?!太平?!”李治亦是满面震惊之色,他微怒地斥责一旁的宫人,“不是说她去换衣裳了么?为何会在此?!”
“公主方才分明……婢子,婢子,不知!”那宫人吓得全身抖颤,跪伏于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罢了,陛下,太平的性子若真要硬起来,谁也拗不过她。”我轻拉李治的衣摆劝抚道,“想必她学了几日的马术,见哥哥们赛马,一时技痒,才会逞能前去下场比赛。”
“唉呀,太平如此娇纵,都是被你惯怀了!”李治愤愤地说道,目光却是焦急万分,一刻也没离开场中的太平。
太平却浑然不觉李治的忧心,依然气定神闲,稳稳地驰马跑在最前。
“嗯,太平的骑术是你教的?“李治渐渐也静了神色,“倒是有几份架势。”
“是啊。太平前些日子非缠着臣妾教授她马术,我便抽空陪她放马几日。”我垂首轻笑,声音极淡,其实真正懂马的人都是寂寞的人。世俗红尘,尔虞我诈,也只有在马背上时能略微放松心绪,可以全身心地信任自己的坐骑,信任这个忠诚却无言的朋友。
“英姿飒爽,气概丝毫不输男儿……”李治喃喃说着,忽回头望了我一眼,眸中晦暗难测,“太平与你,真是太像了……望着如今的她,朕便想起当年的你……”
我没料到李治竟会如此动情,多少年了……我怔怔立着,一时竟愣怔无语。
“那时你亦是一身红衣,跨着狮子骢,飞驰时飘然若在云端……”李治只轻描淡写着,神情却是悠然向往,“万般风情皆漾在潋滟春光中,艳华绝美,令群芳失色……”
“陛下,臣妾已许久不曾驭马……”我心神微**。所有的一切在皆在光阴的促迫中改变,唯有最初的依恋,蔓延一生,一如当年。
李治亦微微笑着,相对静默片刻,他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我看不清晰,似乎我是他眼中唯一的珍宝。但我心中明白,曾经,他只看见了我怒放的青春与美艳,却始终忽略了我眼底的淡淡哀伤。而如今,在我的滚滚狼烟里再无悲欢,再无牵挂。
“啊呀!”众人突然传出惊叫声。
我微微颦眉看去,却见太平不知何故,身子竟往左边倾斜,滑下了马背,只有右脚钩在马鞍上。而骏马仍是风一般的驰骋,太平斜吊在马上,一手死死抠紧缰绳,颠簸不止,看着似乎立即便会落下马来!
情势十分危急,众人皆惊愕不能言,一时静寂无声,只闻马蹄落下的踢踏声!
“太平!”我轻呼一声,再也顾不上皇后威仪,飞奔下高台,向场中跑去。
马场中的赛手亦是慌乱不堪,李显与李旦已惊得勒马停驻,此情此景,李贤似未望见,他没有回头,仍御马往前,瞬时冲到了最前!
李弘则是冷静地策马趋近,瞅准时机,迅即地弯下腰身,长臂一探,稳稳勾住太平纤细的腰肢,顺势向上一带,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紧紧地抱入怀中,而后扬鞭策马狂猛地冲向终点,却仍是迟了,李贤早已在终点等候。
“太平?你怎会在此?”李贤勒马回首,见太平被李弘搂在怀中,满面诧异。
李弘铁青着脸,不发一语,只轻轻抱着太平跳下马来。
太平脸颊粘了些许尘土,裙角被刮得有些残破,手臂也有几道细小的伤口,她从不曾这样狼狈过。
“太平!”李弘将太平搂在怀中,高声疾呼,却见她双目紧闭,面青唇白,双臂软软地垂着,似已绝了气息。
“太平!”李显与李旦此时也仓皇地跳下马来,踉跄着奔了过去,二人慌张地扶着太平:“哎呀,太平!太平!你醒醒,醒醒!你怎么…来人哪……御医!御医!”
李贤这时似才觉察情势危急,慌乱上前查看。
太平仍是紧闭双眼,任凭几个哥哥唤破了喉咙,也无半分动静。
“莫,莫不是方才掉下马来的时候撞伤了头?”李显急道。
李旦亦慌得六神无主:“那、那,那快找御医来!”
“御医,御医在马场外!”李弘立即抱着太平向前疾奔,李显、李旦、李贤三人紧随其后,一路飞奔。
“慢着。”我在旁看得真切,稳了心绪,轻轻唤了一声。
李弘见是我,顿时镇静不少:“母后,母后,太平,太平她……”
“母后,快,快,快救救太平!”李显双目隐有泪光,慌得险些连话都说不全。
我探身细看,无奈地叹道:“太平,别闹了,起来吧。”
太平仍伏在李弘怀中,一动不动。
我的语调微高:“太平,再闹下去,母后可真要生气了!”
“母后。”太平的眼皮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眼睛,朝众人做了鬼脸。
“这……”李弘等人皆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平,太平,你你……”李弘率先明白过来,他随即沉了脸色斥道,“任性也该有个度!”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李显亦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
李旦并无责怪,只是垂了头叹息。
“我只是,只是……”太平被李弘眼神一吓,又见几个哥哥皆面有愠色,便一头钻入李弘的怀中,撒娇道,“哥哥们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啊……”李弘啼笑皆非,再无责备,只是叹惜,而后低头细细查看太平的伤势。
一旁的李显见太平无碍,先是有些气恼,而后便面露欣喜,傻傻地张了口笑,再也合拢不了。
“显哥哥好傻……”太平见了,大约觉得他很可笑,便捂了嘴想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李旦不发一语,只抬袖轻拭太平脸颊的泪水。
太平跳离李弘的怀抱,雀跃地拉住哥哥们的手,娇笑个不停。
“你下次若再胡闹,我可真要恼了!”李显板了脸,硬是想挤出几份威严来。
太平自然不怕,反唇相讥:“方才也不知道是谁急得要哭……”
“你,你……我,我那是……”李显俊脸微红,结巴地辩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个不休,互不相让,到最后竟是要动起手来,推推搡搡,完全是两个负气小孩的模样。
李弘此时垂手笑吟吟地在一边望着。李旦亦是无奈笑着,只有李贤站得稍远,呆怔地立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李治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本是满面担忧,望见正在嬉闹的太平,随即明白事情的缘由,立时雷霆震怒:“太平,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赛马场是你随便能进的么?这是何等严格的秩序规范!生为公主,无半点皇家威仪,成何体统!罚你抄一百遍《女则》,否则不许回宫!”
“父皇……”太平苍白着脸色,显然是没料到李治竟会如此大动肝火,她哀求地回头望着我。
“大唐于马上得天下,太平又是大唐的公主,骑马射箭,她自然也可习之。气定神闲的女子跨于马上,美女与骏马,刻画着属于大唐的浪漫与勇气,一起构成皇皇盛唐,这亦是一件美妙之事,陛下觉得呢?”我安抚似的朝太平点头,而后缓步走到李治身前,轻声说道,“我回去定会严厉教导她,至于《女则》,依臣妾看,我就免了吧。陛下若真想让她学习皇家的体统与威仪,有的是方法,她年纪还小,抄一百遍的《女则》只会使她愈来愈糊涂。”
李治沉了脸色:“皇后,太平如此娇纵顽劣,私入赛马场,不论家法还是国律,都应重罚,如今让她抄《女则》已是轻判,皇后就不必多言了。”
我微笑道:“律法与规矩皆由人定,不破不立。女子既可观看赛马,依臣妾看,那就算参加赛马,亦无可厚非。有些腐朽陈旧的规则,也该改改了。”
“腐朽陈旧的规则?”李治忽地冷笑起来,“李唐的规则如今在皇后的眼中,怕全是腐朽陈旧的吧?”
我蹙眉,隐隐察觉不安:“臣妾不知陛下言下之意。”
“你不知?依皇后的智慧,这世间也有你不知之事?”李治冷冷地说道,“朕的皇后,你的所言所行从来都有旁之意义。你如此大费周章地安排今日这场赛马,不止是为了给孩子们自娱自乐吧?恐怕还要其他用意吧?”
我心知李治是在借题发挥,便也不想再与他争论,只淡淡回道:“是否有其他用意,便由陛下自己定夺吧。太平管教无方,确是臣妾的过错。既然陛下罚她抄《女则》,那便抄吧。”我侧头对太平说道,“回宫后立即抄写《女则》一百遍,不完成不许出去!”
“母后……”
太平未料我会有此变故,她惊愕地瞪大双目,还想再哀求,我却躬身朝李治施礼:“陛下,太平今日受惊,臣妾先带她回宫,望陛下恩准。”
短暂的寂静后,李治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去吧……”
“谢陛下。”我再不多言,回身拉了太平, 向场外走去。
静水藏深流,树大却招风,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立于场边,我不经意地抬头,恰见惊鸿渐远之影。
惊鸿照影,却一丝阴影也无,一点愁憾、痛苦、伪善也无。
我心间的烦恼渐渐淡去,漫不经心地浅笑着。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