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灵渊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灵渊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口中干涸,胸腹间酸痛无比,四肢百骸没有一处能使上力,竟是天旋地转,辨不清上下左右,孤身在天地之中,便如汪洋扁舟一般,无可依托,摇曳不止,又自恶心,忍不住干呕两声。
霎时间,就听玉书疲惫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无奈道:“好英雄,好汉子,你可醒啦!好家伙的,你倒是折腾了我们一宿,疯够了自己去睡,可怜我怕你出事,一直守着你哩!”
玉书的声音落在灵渊耳中,都是有些飘飘忽忽不甚真切,又是他此刻身心俱疲,虽是刚刚睡醒,脑中却还是混沌一片,隐约生出些神志来,也是一闪即逝,并不分明,一时蒙昧混沌,隐约晓得是自己喝醉了酒,可这酒如何喝的,喝了多少,喝完如何,他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只得哼哼,也是有气无力。
玉书见他这般,也是着实无法,又是一旁有准备的大碗凉水,便端过去扶起他喂了几口。凉水一碰到嘴唇,灵渊的精神便是为之一振,再有这水流淌过喉咙,便叫他愈发舒畅起来,原先含在喉咙里的那团火顿时被兜头浇灭,各脏腑得了滋养也开始运转起来,自有一股真气蠢蠢欲动,艰难游走,片刻后便又叫他松快了许多。
看着他脸上逐渐浮起血色,不再似之前那般一片惨白,玉书便也放了心,依旧照顾他躺好,叹道:“你平时又机灵,又谨慎,智慧和稳重都是不缺,怎的一沾酒就全部抛在了脑后!你知不知道,昨晚你一个人喝了五斤酒水下去,整个人都失了心智,又是喊叫,又是乱跑,一众师兄围着这龙虎山追了三圈,才将你制服带了回来!要不是诸位师兄寻你,这冰天雪地,便足够将你冻死在外面了!”
灵渊听他这样说,才逐渐感觉到手足酸痛,并有磕碰瘀伤。他在城中见多了酒徒发疯出丑,想象自己也如那些酒疯子一般,便叫他一时羞愧非常,又是感念龙虎山诸位师兄苦寻自己,又是感动玉书彻夜未眠守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真人前辈……怎么样了?”
玉书闻言,愈发生气,骂道:“你还问真人!昨夜你扯着真人,非要他兑现那十五斤酒给你,任谁劝都不行!直叫老前辈无法,生生将那坛子酒喝了个大半!到你发疯跑出去,我们才能从他手上夺回酒坛,没有酿成大祸!是方才丁宁师兄送来粥菜,还说前辈酒醉未醒,这会儿还躺着哩!”
说着话,玉书就见灵渊嘴角扯动,似乎想笑,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怒道:“你还笑!龙虎真人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哪里受得这般折腾!你这般与他喝酒,只要有点滴闪失,又是谁能承担得起?我一定要将此事上秉父亲,叫他赏三十军棍给你长长记性!你知不知道,昨晚师兄们遍山追你,我守着真人前辈是何等担惊受怕?”
灵渊目光呆滞,听着玉书的话脑中思虑纷繁,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一句诗文,道:“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玉书顿时一愣,随即也无奈苦笑起来。暗骂灵渊怕是酒醉未醒,昨夜念了那么多诗文出来还不算完,这会儿又是给续上了。无奈中,玉书又给灵渊喂了几口水,又教他运内功游走经络,祛除酒气不提。
不怪玉书反应大,实在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着实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之外。一想起灵渊跟龙虎真人对赌饮酒,喝到两人一个漫山疯跑,一个嚎啕痛哭,两人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前辈,叫玉书左右为难,焦急无法。不单是他,一应龙虎山的师兄们都是被吓得够呛,也折腾了个半死,区区二十斤酒,便将龙虎山闹了个天翻地覆,实在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也多亏是玉书知书达理,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有些事情,既然灵渊不记得了,他便也不再提起。
龙虎真人昨夜的状态,并不比灵渊要好上多少。却是他豪饮之后,举止异常,言语无度,哭笑不止,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不少,几乎要将当今三派掌门人的丑事尽数抖个干净。连姜映明当年外出走镖,被人百般羞辱的事情,都被他扯出来了,直叫玉书不忍倾听,又是好奇,矛盾非常,满怀愧疚地守着龙虎真人说了一个时辰。要不是老真人的确是上了年纪,酒后也想不起来运功驱除,最后直接醉倒,玉书真不晓得,自己还会听见多少耸人听闻的秘事,今后又如何面对诸位前辈高人。
至于灵渊自己,倒是晓得理亏,几口水喝下去便也清醒了不少,愈发觉得对不住玉书,又不敢随便开口,生怕又说错了什么,便也没有再仔细追问下去。这会儿,灵渊也看清了玉书的样子,却见他满脸憔悴,双眼乌青,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又是身上残留着酒渍油污,说不得是昨夜混乱一场,又是彻夜未眠,才将他折腾成了这般样子,便叫灵渊心里愈发愧疚。
好半天,行功得一周天,灵渊才红着脸开口,小声对玉书道:“对不住……我今后再不喝酒了……折腾了一宿,你先去睡会儿吧……”
话音未落,就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同时传来龙虎真人虚弱声道:“哎哟……我今后也再不喝酒啦!”就见丁宁道人扶着同样满脸憔悴的龙虎真人缓步进来。老真人再不似先前那般仙风道骨模样,而是愈发见了衰老,看样子昨晚那一场酒,怕不是喝了他几年的寿数去。
不过龙虎真人虽是憔悴,精神状态倒是要比灵渊还好。始终他内家高人,武道精深,本身体质要比寻常古稀老人强壮太多,又自有真气在体内流转不休,祛除醉意,这才叫他喝了十多斤酒还能缓醒过来,换别人只怕是早就出了大事不可。眼下灵渊还躺着,龙虎真人便能下地,倒也叫玉书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搀扶,请老真人坐在了椅子上,又是奉上茶水。
龙虎真人端着茶,看着灵渊,神情哀怨,道:“老头子一世英名,就毁在你这小子手里啦!平常里来了别人,我原是不与他们饮酒的;昨日乃是见你小子有趣,想着跟你小酌,谁想到你小子沾酒就疯,害苦了我!哎哟哟……还欠你三斤酒,明年再还啦!”
灵渊先听着龙虎真人抱怨,心中还着实愧疚,想到老前辈如此看重自己,自己却酒后失德,险些酿成大错,便是不安;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都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道龙虎真人竟然还记着欠自己的酒,言下之意还要再喝,全然不顾片刻前“再不喝酒”的说法,真真是小孩儿心性,无从琢磨的。
丁宁道人上前看了灵渊,叹气道:“师弟你没事就好,我今后再不敢给你酒喝了!早些年山里闹猴子的时候,我们一众师兄弟也曾日夜驱赶,加一起也比不上昨夜追你辛苦!你这轻功,惊世骇俗了!”
灵渊赧然,又偷偷抬眼看玉书,便见他苦笑着看向自己,还不等开口,又听龙虎真人叹道:“丁宁啊,你不说这事儿,我心里还好受些……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练武不足一年,凭你们师兄弟众人,竟然拿他不住……唉……龙虎派要完啦……”
丁宁道人暗暗叫苦,连忙退下,不敢再说,便见灵渊撑着起身,坐在**向龙虎真人抱拳,道:“真人前辈,实在是对不住了!晚辈酒后失德,连累前辈,连累诸位师兄……”
老真人摆摆手,道:“现在说这些,便没有意思啦!你这小子,为何不早说自己不会喝酒?这黄汤绿水,你当是什么好东西么?若你能喝,老头子陪陪你倒也无妨,乃是待客之道;可你不能喝,难不成我会强灌你?唉!傻哟!——贤侄啊,昨夜之事,就不要跟你爹说了罢……”
玉书闻言一笑,暗道自己听了那么多隐秘之事,自然不会抬着嘴到处乱说,免得逼别人来灭自己的口。龙虎真人倒也真豁得出脸去,亲自前来堵玉书的嘴,也是叫玉书佩服,自然恭敬道:“前辈放心,昨夜事忙,晚辈又挂牵着灵渊,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自不会说起……”
龙虎真人点头,暗道小子知趣,又道:“从昨日一早,你便片刻不曾合眼。这会儿我和这臭小子都好多了,你也去躺会儿吧!丁宁,你另寻一处安静所在,招待贤侄小憩。”
玉书听又要劳烦丁宁道人,连忙客气,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食有时,动有节’,晚辈不觉得疲惫,便——”
话没说完,玉书就被丁宁道人扯住,只见他不住向自己打眼色,转念便也反应过来,暗道龙虎真人前来,只怕是要兑现昨日的诺言,借机传授灵渊些许功夫;自己乃是华存嫡传,自不能听,便也会意,改口道:“——便劳烦丁宁师兄,代为安排了!”
龙虎真人看着两人离去,这才转过头看,盯着灵渊无语,直叫灵渊后背发凉,额上出汗,心中惴惴,不知道这老前辈是否又自混乱,又有什么奇怪念头。好半天过去,直到灵渊忍无可忍,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大喊救命,龙虎真人才呼了口气,叹道:“桃源乡的后人,了不得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