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沉思往事4

二十三、沉思往事(4)

柳生的病一点点重下去,他的脸苍白如雪,却又有两片常驻不衰的红,他拉着柳云若的手说,爹爹知道这样很拖累你,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看你中秀才,中举人,中状元。

柳云若没有告诉他,他去县里的官学报名应童子试,可是学官查了他的履历,他的母亲是□□,且又有命案,他们不许他考试。或许他们也觉得可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负担的绝望有多重。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搭救。可是他连呼叫的权利都没有,大夫说,病人要心情舒畅。

他对柳生说,我这次一定能中试的,你要等着看我的喜报。他读自己写的文章给柳生听,柳生浑浊的眼睛里会聚起一点光泽,他很认真地听,告诉柳云若该如何修改。即使后来中了状元,得了“才压江南”的名声,柳云若也一直认为养父是世上学问最渊博的人,他的才华,他的感情,他的良知,都是柳生所恩赐。

有时候坐在柳生床边看书,倦得趴在床沿上睡去。半夜被柳生的咳嗽声惊醒,看见明晃晃的月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柳生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吵到你了,我只是……梦到她,我初次见她,她抱膝坐在船头,手撩起水花,悠悠唱歌。”

柳云若茫然,无从想象,他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

柳生继续轻轻地说,犹如梦呓:“真奇怪……只看了一眼,好像时间都停顿,其他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因为疼痛和咳嗽而模糊,柳云若把脸靠过去,听他蠕动着嘴唇,唤的是母亲的小名。含糊不清的,似乎还带着哭声。

柳云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动,他不愿打破他的梦境。梦境里的爱情**气回肠且单纯美丽,没有那么多纸醉金迷的**,没有那鲜血淋漓的结局。这个人到死爱的都是他的母亲,他给予他的关怀和爱护,只是那份爱的延续。

柳生死后柳云若卖掉了房子,置办了棺材,安排葬礼,将他和母亲合葬,他觉得心脏已经破裂,神智已经麻木,可是身体依然在现实中辗转劳碌。计算着卖房子所得的银钱,哪些要买香火,哪些要给做法事的和尚,他学着大人的方式说话。

守夜的时候柳云若穿着白麻孝服,跪在空****的房间里,有几个柳生的学生来祭拜,更多的是邻居,在门口指指点点的议论。那内容大多是与他有关,感叹这样一个孩子,以后何以为生。怜悯之情谁都有,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虚空的一钱不值。

柳云若什么也不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这已是他第三次面对死亡,母亲的死,亲生父亲的死,最后是这个抚养了他七年的男人。原来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处理完丧事他搬到药堂去住,老板自是高兴,可以省一笔雇人守夜的钱,不过给他置张床而已,何况老医生对他说,这孩子将来不可限量。属于他的东西不多,柳生的一些书,他用过的砚台和笔,母亲的几件衣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试图想象自己被母亲、被柳生拥抱的感觉,可是那些东西上,没有他们的体温。

他看着月光水一样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上,那些水无声而寒冷,孤独和恐惧如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深不可测。

白天依然要神色平和,衣着整洁。老师已让他坐堂诊脉,他的记忆力好,读过的医书和脉案都能记得一丝不错,普通的病症已能应付。老师对他说,做大夫不光要医术好,更要气度从容面带笑容,这样才能给病人安慰。他对着镜子练习,开始时练得脸部肌肉都痛,终于养成微笑的习惯,那样时时刻刻都从容淡定到无懈可击的微笑,能够给别人安慰,可是谁来安慰他。

药堂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都听说这里有一个小神童坐堂,且不论医术如何,光一个清丽绝俗孩子坐在那里微笑,亦是一道风景。有许多人来看新鲜,柳云若尽力去医治病人,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可是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留下规定数额的银钱,拿走他的药方,两不相欠,也不会再多想。这个小医生,不管多么出色,也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人,真的是相忘于江湖的平淡,于俗世中擦肩而过,并没有一点温暖。

老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每日半天坐堂,不必再站柜抓药,给他留充分的时间学习医术,工钱也渐渐加多。他要钱无用,都买了书,他这样的身世,虽然觉得科举无望,可是继续读着,写着,仿佛可以让柳生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或许将来能够做一个诗人,最好是写史,到了太史公那样的程度,千载留名,他可以把柳生的名字一起写进来,让后人来纪念。他也是人,会有小小的幻想和野心。

他学得极快,半年之后师傅和书上的东西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便亲自背一只竹篓,到山里去采集药材,把那些不认识的植物带回来,和古医书上的记载比对,研究药性。

那一次也是进山,忽然有一只狐狸踉跄着奔跑过来,白色的皮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将狐狸抱起来,触手之时不由惊诧,那狐狸已经怀孕,看它身上的伤血肉模糊,似乎是利器擦伤,要是不救治怕是会死。他从背上的竹篓里拣出几种草药,在口中嚼碎了给它敷上。

突然一队人马趾高气扬而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那狐狸说,这是我的。

他看见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才明白他们是在打猎,这只狐狸大约也是被□□射伤。他试图说服那个首领,这只狐狸已经怀孕,这种短吻圆耳的银狐在南方很珍贵,一胎只能产两三只,他请他们放了这只狐狸。

他不肯还回猎物,那首领至为恼怒,一扬手,马鞭破风抽下来,柳云若大惊之下只顾得上抬手护住头脸,鞭子落在手臂上,是从未领略过的痛楚。他痛得流出眼泪,却是用身子护住那只狐狸,他不知为什么,抱着那只动物的时候会觉得温暖,他对怀孕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产生敬畏。

见他如此倔强,鞭子再次扬起,却忽然听到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住手!”

围着他的马纷纷后退,给来人让出一条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策马徐徐而前,一样的的猎装,可是英武轩昂气度高贵,刚毅的眉梢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味道。

那个时候柳云若还不知道,能够左右他生命的人已经出现。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因为疼痛而淌下眼泪,哀恸却不屈服。后来汉王说,柳云若当时的眼神和那只狐狸至为相像,清透纯真,让他的心在怜悯外,更被一种复杂的惊艳困扰。所以他改变了主意,走上前来,将柳云若小小的身子抱上马,说,走,跟我回去治伤。

坐在汉王马上的柳云若已经止住了泪水,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汉王的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右手拇指套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猜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但能感到那个人的呼吸,每一次都是深深的起伏,有力,缓慢,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安全。

汉王带他回营帐的时候,迎接的侍卫官员都深深下拜,柳云若第一次从这么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世界,那是一种如登高山如临旷原的舒畅。柳生以前也喜欢把他抱得高高的,可是自从他生病,柳云若不曾再享受过这种感觉。

他从官员们的称呼中已经得知这人就是汉王,却不是很惊讶,这个人华贵的气质注定他有非凡的身世,他只是非常迷恋那只手,和那只手抱在他腰间的感觉。很久没有人抱他或抚摸他,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腰间的肌肤像被火焰掠过,滚烫到疼痛。

汉王让人去传大夫,可是这期间柳云若已经处理了一些事,他要来水清洗了自己的鞭伤和狐狸的箭伤,然后从背篓里拣出草药,嚼碎了敷上。汉王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做这些事,这个孩子不动声色,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久经沙场的汉王也有些震惊。

侍卫送来食物,汉王把一盏热汤推到柳云若面前,柳云若迟疑了片刻,端起来小口地喝着,突然抬起头,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似是表示感激。汉王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笑,为其中的甘甜美丽微微发愣。

简短的交谈,知道他是个孤儿,读过书,汉王思索了片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去山东?

柳云若缓缓低下头,说,我要为爹爹守孝三年,而且,我要中状元。

这是原因也是借口,一旦跟他走,自己就会和那些侍卫一样,甚至更为低贱,接受他的施舍。那么只要他厌烦,他随时可以放弃他。柳云若对感情的判断很明敏,知道只有平等的交换才能持久,汉王对他的吸引力太过强大,他若想亲近他,便不能是被施舍者的身份。

汉王笑起来,好大的口气,然而他看柳云若的眼神却是赞许,好,你中了状元来找我。他转头对一个官员说,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仅仅几句对话,一餐饭食,柳云若抱着白狐离去,只是他生活的意义从此不同。中状元,成了他对两个男人的承诺。那个官员是后来的兵部侍郎王斌,柳云若没有向王斌索要任何钱财上的帮助,他有能力独立谋生,他唯一一次请王斌帮忙,是要一个应科举的资格。

像戏里唱得传奇,六年,他真的中了状元,琼林宴上那人回头,他突然睁不开眼。

他并不清楚自己把汉王当成什么人,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兄长,他只想追随着他。经历过太多失去,他对于幸福一直都有隐约的恐惧,汉王的身份和气度带来强有力的安定感,是他生命中最匮乏的东西。直到那次从大明湖畔归来,汉王想要他,他惊恐到全身麻痹,由着他摆布。可是那次没有成功,他在巨大的痛楚下昏厥过去,汉王不得不停止,发现身下的人即使痛到咬破嘴唇,也没有□□一声。

事后汉王至为愧疚,向他道歉,保证不会再发生,他只是淡淡一笑。等到能起身了,他去了济南最有名的男娼馆,花银子请一个□□师父教自己。有时候受了伤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向汉王谎称出去游山玩水,躲在妓馆里休养。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在一家妓院阴暗的小屋里,在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下脱下衣衫,学习怎样做一个娈童,这是难以相像的事,他却并不觉得羞耻。

他知道若想得到感情,便要先学会付出,他想对汉王付出,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终于完了,长出口气……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