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乡传出的九本武经,以萧太后持有的《收缘宝诰》为首,本质上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武道功夫,事实上更像是服气导引,修仙求道的入门手段,取得原来是“性命交修”的意思,练武不过是壮大血肉,孕养精神的手段而已。
举霞飞升或许是一种虚妄,突破武道极限的可能却是客观存在的。萧太后虽是身为女子,又是二三十岁才开始接触武道,奈何她根骨绝佳,生下的三个儿子都不是泛泛之辈,其自身自然也不能太差,才生生将一本《收缘宝诰》练了二十年小成,六十年大成。
四十年前,她武功小有成就,便能力敌中原三家掌门,斩杀当时的天下第一薛岳修;到如今则是更进一步,靠着打造渡世法船的经历和心得终于再进一步,成就元神出窍之能,打破现世客观规律,本质上已经不是纯粹的凡人,才叫她有自信攻破中原,渡化天下,成就自身。
她这等根骨、天赋和机缘,漫说百年,千年来也难得遇上一次。常人根骨上乘则机缘不够,机缘加持则受天赋限制,有那天赋过人的,本身根骨又不算十全十美,才叫得数百年来,武道的极限就是薛岳修所达到的高度,离超凡脱俗还有一步之遥。便是一步之隔,天壤之别。
元神出窍,能人所不能,当今天下,萧太后已经是绝对程度上的无敌;她能够心至身行,心念一动就突破物质阻隔;也能够出口成宪,一个念头就将绝顶高手约束得动弹不得;至于说什么寿元悠长,五感灵通,对她来说便根本算不得什么,随心所欲,自然而然罢了。
只是这天地之间,原本是没有“绝对”的道理的。正所谓“天生大能之人,必有大能以治之”,即便是萧太后这等元神出窍,横行世间的境界,也还有手段能够将其约束,便如渡世法船,神威无穷,现如今也被摧毁的道理一般。
得知萧太后已经超凡脱俗,亲身体验了她厉害的姜映明,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才在这三日之内,集思广益,打破成见,力求突破自我而再进一步。三天时间,转瞬即逝,要说姜映明能够一飞冲天,就有些白日做梦的意思;然则奇门之术,奥妙无穷,武功之外,更有另一重天地。得益于茅山老道身死道消之后,整个茅山派系都倒向了武林正道的好处,只在一众高人各抒己见,寻求思路的过程中,从京城漏夜赶来的朱阳道人提出了颠倒遁甲之阵的法子,叫他眼前一亮,柳暗花明。
所谓“颠倒遁甲”,道理大概是“顺行人,逆行仙”一般,便是将原本在奇门阵法之中,应该深藏幕后隐遁而去的那一“甲”推朝台前,才将藏匿改为汇聚,能将众人的精气神意集中起来,灌注于一人之身,推动其超凡脱俗,将其成就。这法子只在玄门之中流传,原本是空谈一般,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浩劫将其,天地留有一线生机,竟真叫姜映明等人成功演练了这一门阵法,才汇聚百余高人之力于姜映明一己之身,使得他能够短暂超凡脱俗,与萧太后一较高下。
只是这外力所致,始终不是自身所有,一旦摆出这等阵法,布阵之人自然是气血损伤,姜映明自身却也难逃一死,才是他血肉之躯,不得承受这等浩然之力,便是萧太后说他“不要命了”,并真对他显出敬佩之意的原因。毕竟,能够舍弃生命的人,原本都是值得敬佩的。
到这会儿,姜映明与萧太后都是站定不动,两人间似有无形无相的东西穿梭往来,却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再不能瞧见。包括灵渊在内的虚皇三人,始终还是修练了类似的仙道法门在身,多少能够感应些许,这会儿只觉得寒毛倒竖而周身发凉;至于说其余一众人等,则是毫无感觉,只晓得气氛凝重,不敢贸然出言惊扰。
思想无远弗届,精神的力量就不是物质所能够约束。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万年,灵渊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快要被弥漫在周遭的玄妙力量所撕碎,快要到无法坚持无从承受的时候,就瞧见萧太后猛然后退两步,气势一时跌落颓唐,口中喷出鲜血,堪堪被虚皇扶住;姜映明则是比她更加不堪,只一瞬就是仰面朝天栽倒,吐血像是喷泉一样,又无一人能够伸出援手,才是他身后布阵的一众高手,这会儿个个瘫倒再无丝毫力气,比之普通人都还要虚弱几分。
以一人之力,对抗了几乎整个中原武林的中坚力量,萧太后这会儿却是没有丝毫欢喜,反倒是姜映明挣扎着半跪在地,沙哑笑道:“有生之年能见识仙道妙法,姜某这辈子便算是值了,哈哈,哈哈哈哈……萧梦贞,你胜得我,姜某心服口服;只是此役之后,你还有多少元神存留?意念相拼,消磨元神,你九十我六十,还是我占了便宜!”
天人师闻言就是一步迈出,伸手就扯了姜映明提着脖子在手里,沉声道:“老母长生久视,你却是命在旦夕;口吐狂言,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无力挣扎,也不想着挣扎的姜映明,这会儿脸上只有满足和淡然,即便被天人师掐得喘不过气,也还是强挣扎笑出声来,道:“我自然是活不成了,萧梦贞的命数也已经到头。我中原武林生生不息,死我一个自还有后辈儿孙无数;反观你镔铁之国,百余载也就出了一个萧梦贞,其身之后,你们的武道又要如何?邪魔外道,哪晓得我玄门正宗源远流长?哈哈哈哈……”
只听着姜映明这样说,虚皇和天人师都是沉默下来,便是他所言真实不虚,没有萧太后的镔铁之国,原本不能与中原争执许多,不单单是武道,更在于方方面面。如果萧太后此番顺利拿下中原,天下大局自然是定鼎万载;现如今变生肘腋,今后会如何就不是他们所能够把握。
灵渊更是被姜映明这一番话语所震撼,真晓得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并非是虚言作伪,而是真心实意地欢喜无尽。这一刻,他只觉得个人的恩怨纠葛,七情六欲,在家国大义,一族存亡面前,真算不得什么,也着实显得渺小;要是纠缠不休,才是落了下乘。便是姜映明这样私心极重,行事不择手段的人物,面对家国也有这舍生取义的觉悟,才是中原代代传承,存续不灭的根本原因。相比起来,自己在这场洪流之中,实在是一无是处,也无价值,完全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便不能与姜映明相比。
正想着,灵渊就听得萧太后虚弱的声音响起,道:“虚庭吾儿,莫要被此人巧语蒙骗。现如今一切的机缘已经凑齐,到了你回到为娘身边的时候!你这就杀了这将死之人,打破宿命流转,化死为生,逆转阴阳,助为娘成就!儿啊,速速动手,莫要迟疑!”
姜映明闻言就是狂笑不止,只瞧着灵渊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才听得虚皇的声音低低响起,道:“灵渊,快些动手!人不能杀死‘杀死自己的人’,这厮杀你,你再杀他,便是打破生死轮转,重拾过往本真!渡世法船已毁,老娘如今这般样子,再不能威胁中原点滴;你速速觉醒自身,成就老娘圆满,送她得到而去,全了孝义就是!为兄不会虚言,你尽管信我就是,浩劫已然平息,只瞧你尽孝成全亲娘!”
全然不能理解虚皇在说什么,也不是很能够接受什么举霞飞升,元神出窍一类的说法,灵渊倒是能够判断眼前的局面,便是渡世法船已毁,姜映明和萧太后都命在旦夕,中原现如今这场浩劫可以算是戛然而止,归根到底是姜映明胜过了萧太后一筹,到这会儿老太后唯一的愿望,只剩下再见自己的儿子萧虚庭一面。
不知什么时候,甲板上沸反盈天的喧闹声已经逐渐平息。宽广几里地的精钢甲板上,这会儿已经不满了粘稠浓腥的污血和秽物,更有许多破碎的肢体和残骸在其上沉浮,血液就像是有意识一般,朝着众人所在之处缓缓漫延而来,只将灵渊的脚底都浸湿,叫他从这逐渐冰冷,却又灼热得吓人的血液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渡世法船内里的损伤,似乎并不像萧太后所说的那么轻巧而容易修复。离开了一众船工舵手之后,自行运转的法船这会儿接二连三地发出隆隆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船体内灼烧爆裂,一声声响动听的人心中一阵阵惊悸,隐约间已经有火光乘着水雾,在法船周边弥漫开来。
血与火中,灵渊似乎是有了什么明悟。只见他眼中似乎有无数光华流传,又瞧他嘴角满满牵出一个平淡而无奈的微笑,才听他缓缓开口,道:“原来修罗是在血火中重生的,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太后,令你失望了,我并不是萧虚庭,也不可能是萧虚庭。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说着话,灵渊缓步走到软倒在地,半截身子都浸润在血污之中的萧太后面前,只瞧着她脸上露出不解、不信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当即跪倒,叩了四个头,轻声道:“太后一生要强,口说无凭自不能令你信服。我这一身血肉得自太后所赐,儿子这就给娘亲磕头。二哥精研佛法,虽为外道也有释门慈悲之心,便请你为老娘讲一讲‘柯利蒂母’的故事,瞧能否渡老娘脱离苦海……”
听他喊娘,萧太后的精神似乎都好了许多;却听他随后所说,叫老太后和天人师都是微微一愣。七十年来第一次被称作“二哥”的天人师,似乎被灵渊此刻表现出的淡定和从容所摄,竟不能多问多说什么,只吓傻了一般,愣愣点头,开口轻身诵念《佛说鬼子母经》。
所谓的“柯利蒂母”,其实就是民间传说中的“九子鬼母”。传说她前世于王舍城代孕献舞,舞中滑胎而在场五百人无一施以援手;后来她转生罗刹,名为“柯利蒂”,意为“欢喜”之意,育有五百子。只为报前世之仇,柯利蒂母便以王舍城小儿为食,生啖其血肉,令百姓苦不堪言。佛为点化柯利蒂母,以神通摄走柯利蒂母幼子,令她升天入地,遍寻不得,悲痛欲绝,捶胸哭嚎,身受失子之痛,进而推己及人,从此幡然悔悟,追随佛做了护教法神,庇佑善男信女,特别是稚子孩童。
一面说着这故事,天人师心中一面都是暗暗感到惊讶。熟读经典的他,到今日才发觉自家老娘与那九子鬼母如何相似。才是萧太后育有九子,对九子疼爱有加却甚少施恩于外人,甚至为着成就自身,不惜掀起腥风血雨,便与生啖血肉的恶行别无二致,都是磨牙吮血的罗刹之举。萧虚庭身份暴露,坠崖身死,返生失败,化作灵渊,岂不就是佛夺走九子鬼母幼子的情节;只是萧太后能否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就要瞧她的福分与机缘。
天人师已经领悟,萧太后却还懵懂,灵渊见状便也是轻叹一声,走向被天人师抛在一旁,已经细若游丝的姜映明,轻声道:“姜映明,姜叔,中原真能如你所说,重归平静,不起争端么?你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么?是否还有遗憾?”
姜映明此时七窍流血,血肉之躯已经濒临崩溃,原是他强行承受百余位高手精气神意,逼迫元神出窍与萧太后争锋的结果。这会儿他已经丢了大半条命,听灵渊说话却是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睛,眼中再没有疑虑和算计,也没有阴霾和狡诈,只剩下澄澈清明,映照光明,轻声道:“了无遗憾,牵挂儿女。因果报应,悔不当初。你动手吧……”
点点头,灵渊也是露出悲悯神情,道:“那就好。你与我虽有仇怨,这会儿却是为黎明苍生拼搏,若你尚未成功,我便不得杀你。玉书玉颜无辜,师娘自会照顾,你放心吧……”
话音未落,灵渊便是伸手按上姜映明的额头,当即就见姜映明身子一僵,气绝身亡,才是被他震断了心脉,得了个解脱,也没多受折磨,甚至是含笑而去,自得瞑目。
解脱了姜映明,灵渊缓缓起身瞧向萧太后,摇头道:“我已经杀了姜映明,打破了不能杀死曾经杀死我之人的规律。我还是我,我不是萧虚庭。太后,你能明白么?”
顷刻间,就见萧太后身上骤然腾起一股温婉流转的光华,才见一个跟她一模一样,唯独虚无缥缈毫无生气的身影从她肉身上站起,似乎并不曾受什么伤势,只飘忽着朝灵渊靠拢过来,不用张嘴运气,自有声音响起,回**在灵渊身边,道:“为什么虚庭不曾归来?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觉醒?难道真是上天惩罚我,嫌我忏悔不够,不愿将我的孩儿,还给我吗?”
“我从来都不是萧虚庭,也不可能是。桃源乡劫数,萧虚庭哀如心死,即便血肉不灭,心智也早被消弭,留下的不过是残影,不过是他存在过的证据。多谢太后点拨,我如今的确明晰自身,照见自我,想起千年之后,人道昌明,车水马龙,花花世界;擅入斯世,原是机缘巧合,与太后母子情深,却不能满足太后的心愿……”摇头叹息,灵渊不敢与萧太后对视,才是他占据了萧虚庭的身躯,给了萧太后一个虚妄的梦想,其实归根到底,萧虚庭十七年前就已经身死魂灭,再无可能复生。
只瞧着萧太后那道身影逐渐变得稀薄,直至归于虚无而不复存在,就见虚皇和天人师都是呆愣在了原地,瘫卧在血污中那具“萧梦贞”的躯体,这会儿眼中已经失去了灵光,全是一派呆傻模样。才是她有元神出窍之能,元神消散则肉身失去主导,虽此刻尚不曾死去,留下的不过是痴傻的身躯罢了。
斯世之间,再没有了萧太后。
不曾众人多做反应,就听得渡世法船深处的爆裂声越来越响,周遭的火光也是越来越烈,惊动了虚皇和天人师回过神来,才听虚皇叹道:“竹篮打水,万事成空;虚妄幻梦,可怜我后知后觉……走罢,走罢……法船毁灭,龙骸逆流,南明离火即将焚烧一切,叫一切都落在空处……”
才瞧着灵渊拉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缓步走过去不顾虚皇和天人师的眼光,伸出手抱起老朽枯瘦,痴痴傻傻的老娘,向虚皇道:“大哥打算如何,是否继续逐鹿中原?”
虚皇摇摇头,叹一声便是摘下面具,只将其抛入火海之中,轻声道:“虚者,不实也。成仙是虚,逐鹿是虚,天下是虚,你我亦是虚。我将返回东海,解放山岛之民,此身再不踏足中原一步,余生便与天地之虚为伍……虚庭,不,灵渊,你多多保重……赤珠在你俩初遇之处,你去寻自有收获。”
说着话,就见虚皇缓缓迈步向前,领着沉默无语,但多少有些解脱之意的外景七神远去,身形隐没在火烟水汽之中,消弭不见。
天人师盘坐在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绝了气息,才是他为老娘说法,大彻大悟,功德圆满,原本转化“我相”之后就再没有恢复过来的身体,已然失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动力,油尽灯枯,就地圆寂。
瞧着阿难陀等人沉默走上前来,恭敬抬起天人师的遗体,朝自己深深一礼便是转身离开,灵渊也知道他们脑海中属于天人师的记忆,已经随着天人师圆寂的瞬间彻底沉寂消弭,便是人死不能复生,灌顶转生原本都是虚妄,任是谁也只有一辈子,本没有重头再来的可能。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渡世法船的船体分崩离析;龙骸黑水燃起的南明离火,将方圆三十里烧成了荒芜之地,宣告着浩劫的终止,也给中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萧太后举兵入侵中原,最终以镔铁之国全军覆灭,萧太后战死沙场,中原一方十余座城池遭屠灭,武林重创萎靡为代价,拉下了帷幕。朝中文武劫后余生,弹冠相庆的同时,并不知道斡难河边的某个部落,闻听萧太后驾崩之后更比他们欢喜——这个部落,注定要席卷天下,创建令人敬畏的帝国。
姜映明战死,轩辕鸿闻讯旧病复发,不久撒手人寰;回到山中的龙虎真人再不曾恢复正常心智,每日里只与弟子们嬉笑怒骂度日,言语无度,状若癫狂。
当年夏至,姜玉书、丁宁子和轩辕昭如三人,率门下众弟子,在华存山庄重聚。
汾水边上,深山之中,人迹罕至的所在,男耕女猎,岁月悠长,痴傻老妇端坐院中,怀抱孙儿,毫无意义地呢喃道:
“天外有天莫看轻,皇胎儿女记心中。凡间不认弥勒祖,天盘不能见无生!”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