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崇在山庄中修养数日,已是仗着一身玄功复原。这几日间任凭长生老人如何动用关系,始终没有孙向景的丝毫讯息,陈风崇也是心急难耐,忍不住辞别了师父师娘,自己也去找寻。
徐方旭更是担忧着急,奈何他先受了重伤,后呛了海水,此刻仍旧卧床不起,有心无力,只得请陈风崇先去杭州向清平夫人报个平安,再作找寻。
也不怪诸多势力找不到孙向景的下落,实在是太玄教的人行事太过小心。他们一行自上岸以来,便伪装成了商队,沿途买进卖出,一切合宜,丝毫没有破绽。孙向景则是被他们藏在一辆马车之内,又塞了嘴,发不出一点动静,只得暗自想些办法,却也无计可施。
数日以来,孙向景也大概知晓了这位圣女的脾气,本能觉得她不是大恶之人,态度也就渐渐改观。虽平日里还是不与她说话,终究不再秽语辱骂,相处时也和顺了许多,不再横生事端。
这日入夜,商队错过了进城的时间,只得露宿。众人也将孙向景移出马车,绑在营地中间的一根木桩上,给他透透风,省的闷傻了他。那圣女夜里难眠,也过来与他说话解闷,又打发了看守之人远去。
孙向景日里也是闷得不行,手脚都被捆着,又看不见风景,早已百无聊赖,只得寻衅喝水尿尿,为难看守之人。这般无聊之下,圣女每日与他说话的一个时辰竟成了唯一的乐趣。孙向景不喜欢这个圣女,却架不住她与杨琼六七分相似的相貌,平日里看看她的样子,听她轻言细语说话,也算是个安慰疏解。
那圣女这几日里,早将能说之话说绝说尽,莫说是两人素昧平生,就是经年的好友,一个说,一个听,不几日也就没了话题。也是圣女意志顽强,这下又寻着问孙向景道:“哎,你那天说的那个杨琼,到底是什么人?”
孙向景原是打定主意不理的,也不知怎么,突然涌起了一阵倾诉的欲望。他原本活泼好动,最是话多,这几日憋着不说话,也是十足受罪。见这圣女又问起杨琼,言语间并无什么恶意,自己又是对杨琼十分想念,孙向景这才低声说道:“她是我的妻子。”几日不说话,孙向景的舌头都像回生了一般,说得含含糊糊。
那圣女不意他答话,也是一惊,随即便心花怒放,暗想自己这几日的功夫总算有了回报,真真是铁石心肠也能被真情融化,当下说道:“哎呀,刚才是你说话么?看你年纪轻轻,就像个小孩儿一般,却也成了亲么?”
孙向景话头一开,再关不上,也不管尴尬,说道:“你我年龄相仿。你能勾结西夏,荼毒汉人,我就不能成亲么?”
圣女又是低头不语,也是被他话语刺伤。好半天才抬头含泪道:“你又知道什么。西夏的子民去年遭了天灾,若是没有外援帮助,只怕他们连秋天都熬不过去。我原不愿意沾手父亲的事情,最是反对不过,可是千万条人命在哪里放着,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孙向景听她说得奇怪,便说道:“那西夏人每年秋天都要侵犯大宋边境,烧杀抢掠。你这般意思,他们的百姓就是百姓,大宋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么?果然是邪教妖女,满口歪理邪说!”
那圣女自是委屈难受,带着哭腔说道:“你……你怎地这般说!西夏连年犯边不假,可都是抢些粮食牲畜。大宋边民早有防备,自会躲藏,也不曾被伤害多少人命。何况大宋国力昌盛,边民被劫掠后自有朝廷补偿,如此一来两全其美,可不是好事一桩?”
孙向景听她说话十分天真,竟是比自己还傻,只知道些奇怪的道理,对实际情况却是一无所知。当下嘿嘿笑道:“这些道理是谁教给你的?也不怕教坏了你!”
那圣女更是恼怒,起身说道:“这都是我父亲说与我听,断不会错的!我一番好意待你,你却几次恶语相向。你若再这样说话,还不如不要说了!”
孙向景闻言脸色一肃,快速说道:“好好好,你若不知,小爷我说与你听!那西夏首领李元昊,景佑五年背叛大宋,起兵作乱,自立为国,号称‘大夏’,其时几番侵犯兰州、庆州,战火延绵,百姓倒悬!去年六月,赵祯下旨剥夺李元昊封号官爵,举兵讨伐,更是战乱骤起。中原贫苦百姓为了支援征战,民不聊生,我在江南师门,可算富庶,每日也只得些粟米清粥,穷苦些的地方就连野草都下了锅去!今年三月,李元昊更是大举入侵,赵祯如今还在与他们和谈,只怕也是与虎谋皮!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太玄教如今还要输送钱粮兵马给西夏,岂不是助纣为虐,要置大宋黎民百姓与水火之中么!亏你说什么拯救西夏百姓,那西夏人,需要你去救么?”
孙向景的一番话,惊得那圣女目瞪口呆,她原本足不出户,有关西夏种种认识都是来自父亲与手下之人,却不想与孙向景所说大相径庭。若然孙向景所言不虚,自己此行可不就是助纣为虐,做了残害黎民百姓的勾当么?
想到此处,圣女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
孙向景更是激动不已,破口大骂道:“难不成我还要骗你一个女人不成!我去年与师兄前往吐蕃,虽未经过西夏边境,也多听闻当地百姓苦难情况,更有吐蕃大德仁钦桑布上师与我师兄亲口述说,岂会有假!你这女人,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圣女当即愣在一旁,眼神发直,自想着之前种种,不禁浑身颤抖,坐倒在地,捂着脸就哭出声来:“这可如实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原想相帮西夏百姓,竟是被父亲欺骗了不成!若是船王真给西夏人送去兵马钱粮,大战一起,岂不是我的罪过!”说着,竟是一下子哭成一个,不能自已。
孙向景看她这般模样,知道是真情流露,只怕是受了旁人的蛊惑,一时也是同情不忍。又觉得自己之前的话说过了些,连忙出言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大宋和西夏的战事已成定局,想那船王也左右不了多少。”
那圣女只是一味哭泣,也不搭理。孙向景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前几日圣女有心与他说话,他只不理;如今也轮到他尝尝这般滋味。他始终是个毛头小子,哪里懂得哄骗小姑娘的道理,虽是有个杨琼在前,终归是时间还短,姑娘的心思都还未曾摸透,此刻真是没有办法。
孙向景从来心地善良,虽然这圣女是太玄教与船王合作的中间人,两方商议的又是祸乱天下的大事,中间更是令徐方旭身陷险境。可经过之前一番对话,又看她如今反应,孙向景也知道这本不是圣女的原意,她不过是受了蒙蔽欺骗罢了。孙向景一时手足无措,想要上前安慰,奈何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越是着急,越是没有办法。孙向景只得入那圣女先前一般,不住寻些话头与她说话,妄图安抚宽慰。可那圣女至少有手下人禀报的些许信息,孙向景对她却真是一无所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满嘴跑火车,天南地北地扯上一番,又对大宋情势胡乱分析一通,更令那圣女焦急自责,哭声愈发大起来。
也是孙向景被绑缚了手脚,若他此刻能够自由活动,只怕要先给自己一通大嘴巴子,早已忘了那圣女的种种不是,只被女孩儿的眼泪软化了心肠。
好在那圣女虽见识少些,始终书是读得够的,心里自有一份道理,不多时也就缓解了许多。眼见大宋与西夏战事已成定数,妄自后悔也改变不得分毫,那圣女一钻牛角尖,竟一下子站起来,粉拳紧握,银牙暗咬,低声说道:“既然父亲这般欺骗与我,看来也是他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也罢,如今我就与他背道而驰,望能为他挽回一二,不致铸成大错。”
圣女声音虽低,孙向景在一旁也听得清楚,顿时一头冷汗,心想果然三师兄是过来人。这女人的心思真如三月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全然不可理喻。他眼见圣女振作,也不敢再提国家大事,只得捡些儿女私情与她说起,只求她再不要突然变脸,无端吓坏了自己。
那圣女一时想通,心中顿时一片通透,再无窒碍之处。人一下了决心,那真是放下千钧大石一般,顿时浑身轻松。圣女见孙向景方才一脸焦急,也知道他的好心,不由暗自发笑,又问道:“我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那杨琼姑娘又是何等人物,真是你的妻子么?”
孙向景不敢再惹她,连忙答道:“不错,杨琼是我的妻子,我与她约好,明年就娶她过门。说起来,你与她当真十分相似,难道是失散的姐妹不成?”
圣女呵呵笑道:“也是个痴情的种子,还没过门就先叫了妻子。你说我与她相似,却不知相似道何种程度。想来世间之人何其之多,略有些相似也是有的。”
孙向景又说道:“我看你俩可不是略微相似,却是正如亲生姐妹一般,令人难以分辨呢。”
那圣女听他说得真实,也就低头想想,又说道:“如此,倒也有解释。天上的星辰千千万,地上的凡人万万千。一颗星辰照耀一个凡人,在人世间留下投影化身,牵扯宿命。想来我与那杨琼妹子便是同一颗星辰的不同投影,面貌相似。不过她既然是你的妻子,想来我俩命运相差许多,各有不同的因缘。”
孙向景哪里听过这等理论,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圣女。圣女见他瞠目结舌的样子,又娇笑道:“这些道理都是《太玄往事录》里记载的,你师傅没有教过你么?”
孙向景暗想师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虽也精通命理天数,奇门遁甲之类,终究只传于了早夭的四师兄。自四师兄去后,师父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更是提都不提,直说其有伤天合,不当现于世间。
那圣女见天色太晚,也不再与孙向景多说,只叫他安心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又自叫来看守之人,叫他把孙向景押回营帐,给他羊毛毯子,风寒露重,别叫他生病了。
孙向景又是感激,又是烦恼,不住思考如何脱身,半宿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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