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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羡慕那个窃贼啊!”那个时候,我们俩都穷困潦倒,以至说出这种话来。
在市井地区贫穷的木屐店二楼,我们两个共租一个六叠大的房间,房间里并排摆着两张破旧的一闲张[2]桌子,松村武和我整天无所事事地想入非非。
我们两个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筹莫展的境地,竟然羡慕起了当时搅得世人不得安生的大盗贼。
那起盗窃事件与我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很大关系,所以在这里先简要介绍一下。
那件事发生在芝区的一家大发电厂。在给职工发薪水那天,十几名薪金会计正根据近一万名职工的计时卡,核算每个员工本月的薪水。会计们汗流浃背地从满满一大木箱纸币里——这是当天从银行里取来的——拿出二十日元、十日元、五日元,分别装进堆积如山的薪水袋里。就在此时,办公室门前来了一位绅士。
接待处的女员工询问来意时,对方说自己是朝日新闻社的记者,想见见经理。于是,女员工拿着印有“朝日新闻社社会部记者”头衔的名片,向经理报告了这件事。
碰巧这位经理深谙操纵新闻记者的方法,并以此为傲。不仅如此,虽然他觉得对新闻记者大肆吹嘘,把自己说的话作为“某某人一席谈”被登在报纸上等做法比较幼稚,但是谁也不会讨厌这种事情。于是自称是社会部记者的男人很顺利地被请进了经理的办公室。
这个男人戴着一副大大的玳瑁框眼镜,留着一撮漂亮的小胡子,穿着讲究的黑色晨礼服,手提时髦的折叠皮包,沉着老练地在经理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昂贵的埃及卷烟,拿起放在烟灰缸上的火柴潇洒地一擦,随后将一缕青烟噗地吹到经理的鼻子底下。
“我想请教一下经理先生对于贵公司职工待遇的看法。”
男子摆出一副新闻记者特有的强势派头,却又以率真且和蔼可亲的口吻这样开了口。
于是,经理就劳工待遇问题,主要是劳资协调、温情主义方面的话题滔滔不绝地大谈起来。不过,这些内容与本故事无关,姑且省略。在经理办公室坐了大约三十分钟后,这位报社记者在经理的高谈阔论告一段落时,说了声“失陪一下”,就去了厕所,再没有回来。
经理只是觉得这家伙太没礼貌,并没有特别介意,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就去了食堂。可是,就在经理大嚼着从附近西餐馆里买来的牛排时,会计主任脸色煞白地跑到他面前报告:
“准备支付薪水的钱都不见了!被人偷走了!”
大为震惊的经理当即放下午餐,赶去钱款失窃的现场察看。关于这突如其来的盗窃事件详情,大致可以推测如下:
那个时候,该工厂的办公室正在修建中,所以以往在房门紧锁的专门房间里进行的薪水计算事务,那天临时改在经理办公室隔壁的接待室里进行。但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到了午餐时间,接待室里竟然一个人都没留。会计们都以为会有人留下值班,便一个不剩地去了食堂,结果,塞满成捆钞票的箱子被扔在这个没有上锁的房间里长达半小时。一定是有人趁着房间里没人的间隙,偷偷进来拿走了那笔巨款。但是那个人没有拿已放入薪水袋的和零碎的纸币,只拿走了皮箱里的二十日元和十日元的成捆钞票。一共损失了约五万日元。
经过一番调查,大家发现刚才的那个记者实在可疑。给报社打电话一问,果然收到报社里没有此人的回复,于是经理赶忙报警,还因薪水不能延迟发放,再次请求银行准备二十日元和十日元的钞票等,忙活了一通。
闹了半天,那个自称是报社记者,让没有防人之心的经理白费了一番唾沫的男子,原来就是被当时报纸大加渲染的“绅士盗贼”。
所辖警署的司法主任等人赴现场进行了勘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窃贼既然准备了报社的名片,可见是个不易对付的家伙。当然更不会有什么遗留物。只有一点很清楚,即留在经理记忆中的那个男子的容貌打扮,但这东西很靠不住。因为服装等可以更换,就连经理提供的少数算是线索的玳瑁框眼镜或是小胡子等,仔细想想,也是最经常用于伪装的手段,所以不足以作为其特征。
警方无奈之下只好进行筛查,派人四处寻问附近的车夫、香烟铺的老板娘、摆摊商贩等人,有没有看到过如此这般打扮的男人,也给市内的各警察岗亭送去了此人的画像。虽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警察却一无所获。一天、两天、三天……各种手段都用尽了。各个车站都派了人进行监视,并向各府、县警察署发出了协查通报。
这样忙活了一周,还是没有抓住窃贼,警方好像已经绝望了。工厂的办公室每天都打电话给警察署,像是在责怪警方办案不够积极。署长就像自己犯了罪似的伤透了脑筋。
在这种绝望状态中,该警署的一位刑警,一直坚持不懈地挨家挨户走访着市内的香烟铺。
在市内,进口烟比较齐全的烟铺,各区多则几十家,少则十家左右。这位刑警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烟铺,现在只剩下山手地区的牛込和四谷了。
如果今天跑完这两个区,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他也打算放弃了。越来越绝望的刑警,抱着看中奖号码时那种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害怕的心情,不停地走着。他时而在交警岗亭前停下,向警察打听烟铺的地址,时而再接着往前走。他满脑子都是FIGARO、FIGARO、FIGARO这个埃及香烟的牌子。
他打算去位于牛込神乐坂的一家烟铺,便从饭田桥的电车站,沿着大马路朝神乐坂下方走去。这时,刑警突然在一家旅馆前停住了脚步。因为在那家旅馆前兼作下水道盖子的花岗石板上,有一个烟蒂,不是特别细心的人不会注意到,而它竟然与刑警到处寻找的埃及烟是同一个牌子。
结果,他就凭这个烟蒂找到了突破口,终于使那个有神通的绅士盗贼锒铛入狱。由于从烟蒂到逮捕盗贼的过程如侦探小说般有趣,所以当时的某报纸连续报道着那名警察的功劳——我的记述其实也是根据那些报道——我为了尽快往前赶,在这里只能简单地说个结论,真是令人遗憾。
正如读者想象的那样,这位令人佩服的刑警,是从盗贼留在工厂经理办公室里的一个少见的烟蒂入手展开侦查的。他几乎走遍了各区的大烟铺。虽然也有烟铺出售相同的香烟,但那个牌子在埃及烟中也不太好卖,所以最近卖出过的店铺屈指可数,而且都是卖给有名有姓、无可怀疑的人。
可是到了最后一天,正如刚才所说,刑警偶然在饭田桥附近的一家旅馆前发现了相同的烟蒂。他不过是碰碰运气地向这家旅馆打探了一下,竟然侥幸获得了逮捕犯人的线索。
于是,警方费尽周折——比如说,曾经投宿那家旅馆的那个烟蒂的主人,与工厂经理描述的窃贼长相大不相同等诸如此类的麻烦事——终于从那个男子房间里的火盆底下,发现了他偷窃时穿的晨礼服,及玳瑁框眼镜、假胡须等东西。根据这些确凿的证据,才将“绅士盗贼”逮捕归案。
据该盗贼接受审讯时的坦白,偷窃当天——当然,他知道那天是职工发薪水的日子,所以去采访——他趁经理不在办公室之机,进入隔壁的财务室拿走那些钱,然后马上取出折叠皮包中装着的风衣、鸭舌帽,将偷来的部分纸币装进皮包中,然后摘下眼镜,取下胡须,在晨礼服外面套上风衣,用鸭舌帽替换了礼帽,若无其事地从另一个出口逃之夭夭。当被讯问为什么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那五万日元的小额纸币时,绅士盗贼得意地嘿嘿一笑,答道:
“干我们这行的,浑身上下都是口袋。不信的话,请你们看一下没收的晨礼服。乍看是件普通的晨礼服,但实际上它就像魔术师的衣服一样,里面布满了内袋,藏个五万日元钞票还不是小菜一碟。中国的魔术师,不是连装着水的大海碗都能藏进衣服里吗?”
这起盗窃案如果就此完结,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但是此案有着和普通盗窃案不同的蹊跷之处。而且这一点,与我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很大的关联。
那就是,这名绅士盗贼对于偷窃的五万日元的藏匿场所只字不说。警察署、检察厅、法庭这三个部门,用尽了各种办法逼问,他始终一口咬定不知道。最后,他甚至胡说什么在短短一周之内就把钱花光了。
作为警方,只有依靠侦探之力去寻找那笔钱的下落了,可是花费了很大精力,仍然一无所获。因此,那个绅士盗贼因隐匿五万日元而罪加一等,被判处了对于盗窃犯来说相当重的刑罚。
最苦恼的还是被盗窃的工厂。比起找到犯人,工厂更希望找回那五万日元。警方虽说并没有停止对这笔钱的搜查,但总给人不够用心的感觉。于是工厂的负责人——那位经理发表了悬赏声明:如果有人找回那笔钱,奖励该钱款的十分之一,即五千日元。
下面我要讲的有关松村武和我之间的有趣故事,就发生在该盗窃案进展的这个阶段。
中
正如这故事一开始提到的那样,当时,松村和我住在穷街陋巷的木屐店二楼的六叠房间里,已沦落到了穷途末路、捉襟见肘的境地。
不过,在种种不幸之中还算幸运的是,此时正值春季。这是只有穷人才知道的秘密。从冬末到夏初,穷人可以赚到很多钱。不,只是感觉赚到钱而已。这是因为,只有寒冷的时候才需要和服外套、内衣。最惨的时候,连寝具、火盆之类,都可以拿到当铺去换钱。我们也受到气候的恩惠,可以暂且不去担忧“明天怎么过呢?”“月末房租费怎么办呢?”这些烦恼。于是,我们去了久违的澡堂,还去了理发店。下馆子时,我们居然奢侈地点了生鱼片,外加一盅酒,取代平日的大酱汤和咸菜。
有一天,我神清气爽地从澡堂回来,一屁股坐在满目疮痍、晃晃悠悠的漆面桌子前时,刚刚独自在家的松村露着特别兴奋的表情,对我问道:
“喂,是你把二钱铜币放在我桌子上的吧?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啊,是我呀。是刚才买烟时找的零钱呀。”
“是哪个烟铺?”
“饭馆隔壁的老太婆开的那家店,没什么人去。”
“哦,是吗?”
不知为什么,松村沉思了半晌后,仍然固执地问我:
“你当时,就是买烟的时候,还有别的顾客吗?”
“好像没有别人。对了,肯定没有。因为当时那老太婆在打盹呢。”
听了这个回答,松村好像放下了心。
“可是,那家烟铺里,除了老太婆以外,应该还有什么人吧?”
“我和那个老太婆很熟识。她那张爱搭不理的面孔,我倒是挺喜欢看的,所以对那家烟铺我很了解。除了老太婆以外,家里只有一个比老太婆更不爱搭理人的老头。我说,你打听这些,到底想做什么呢?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只是想了解一下。既然你很熟悉那家烟铺,能不能再详细给我说说?”
“好吧。老头和老太婆有一个女儿,我见过他们的女儿一两次,长得还不错。听说她嫁给了一个给服刑人员送货的人。老太婆曾跟我说过,那个送货的收入不错,靠着他的接济,这家买卖冷清的烟铺才没有关门,勉强维持到现在……”
令人吃惊的是,我刚开始说关于那家烟铺的情况,要我介绍烟铺的松村却不想再听下去似的站了起来,在不大的客厅里,像动物园里的熊那样,慢吞吞地从这头踱步到另一头。
我们两个平时都是没准性子的人,说着说着突然站起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今天松村的样子不同以往,连我都不敢再吭声了。松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我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若是有第三者在场,一定以为他发疯了。
我的肚子咕咕叫了,正好是晚饭时间,加上刚泡过澡,更觉得肚子饿。于是我对像有精神病似的转来转去的松村建议:“你想不想去饭馆?”可他回答说:“对不起,你一个人去吧!”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等我吃饱了从饭馆回来一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松村居然叫来按摩师按摩呢!一个以前我们就熟识的盲哑学校的学生,正一边给松村揉肩,一边和他聊得起劲。
“喂,你可不要以为我奢侈,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先什么也别问,旁观即可,回头就明白了。”
松村先发制人,防备我指责他似的说道。昨天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当铺的老板,强抢一般到手了二十多日元作为我们的共同财产,现在却被他六十钱的按摩费给弄缩水了,在这么缺钱的时候,这不是奢侈是什么?
然而,我对松村这一连串非同寻常的表现,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致。于是我在自己的桌前坐下,装出专注读书的样子,一边看着从旧书店买来的讲谈本[3],一边偷看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一走,松村立即坐到他的桌子前,好像在读一张纸片上的什么东西。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放到了桌子上。那是一张极薄的两寸见方的纸片,上面写满了小字。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比较研究着这两张纸片,并用铅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了什么又擦掉,擦了又写。
天渐渐黑了,大街上卖豆腐的吹着喇叭,从大门外经过。渐渐地,行人少了,街上便传来荞面铺凄凉的唢呐声,不知不觉间夜深了。然而,松村仍旧废寝忘食地埋头于这古怪的工作。我只好默默地铺好自己的床,倒在**,百无聊赖地重读一遍讲谈本。
“喂,你有东京地图吗?”突然,松村回过头问我。
“我可没有那东西。你去问一下楼下的老板娘吧。”
“好的。”
他立即站起身来,踩着咯吱作响的梯子走下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借来了一张折叠处快要断掉的东京地图,又一屁股坐在桌前,继续研究了起来。我怀着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望着他那怪异的样子。
楼下的钟敲了九下。松村长时间的研究终于告一段落。他从桌前站起来,坐到我的枕边,有点儿不好开口似的说道:
“喂,你能不能拿出十日元来?”
对于松村不可思议的举动,我怀有尚不能对读者明说的浓厚兴趣,因此毫无异议地给了他十日元巨款——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全部财产的一半。
松村从我手里接过十日元纸币,立即穿上一件旧夹衣,戴上皱巴巴的鸭舌帽,什么话都没有交代,径自出了门。
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对松村下一步的行动进行种种猜想。我独自胡思乱想,暗自窃笑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尽管半梦半醒之间我知道松村不多久就回来了,但对后来的事浑然不知,一直酣睡到早晨。
我是个爱睡懒觉的人,一觉睡到差不多十点吧,睁眼一看,被枕边站着的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吓了一大跳。那是个商人打扮的人,穿一件条纹和服,束着腰带,还系了一条藏青色围裙,背着个小包袱,站在我跟前。
“瞧你,什么表情啊。是我呀。”
让我吃惊的是,这男子发出松村武的声音说道。我仔细一看,他确实是松村武,但由于穿着完全变了,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你想干什么啊?怎么还背着个包袱,打扮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哪个铺子的掌柜呢!”
“嘘!嘘!别那么大声。”松村双手捂住我的嘴,耳语般的小声说道,“我带回了特别好的礼物哦!”
“你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看他神神道道的样子,我也不禁压低声音问道。松村满脸洋溢着控制不住的怪笑,凑近我的耳边,用比刚才更低的、似有似无的声音说道:
“老兄,你知道吗,这个包袱里面,装着五万日元呢!”
下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了。原来,松村武不知从什么地方,把上面提到的那个绅士盗贼藏匿的五万日元搞了回来。那笔钱要是送到发电厂去,能得到五千日元赏金。但是,松村说他不打算那样做。他这样解释道:
“把这笔钱老老实实送去,不单单是愚蠢,而且非常危险。因为这是一笔警方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到处寻找都没有找到的巨款。即便我们现在拿了,有谁会怀疑呢?对我们来说,五万日元可比五千日元多了好多啊。
“更可怕的,是那个绅士盗贼的报复。这是最可怕的!一旦知道自己不惜被延长刑期而藏匿的这笔钱被人拿走,那家伙——那个在做坏事方面可以说是天才的家伙,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听松村的口吻,他好像十分敬畏盗贼。因此,若是把它送到失主那里领取赏金,松村武的名字立即会登在报上,这不是相当于把仇人住在什么地方直接告诉了那家伙嘛。
“至少现在,我战胜了那家伙。对,就是说战胜了那个天才盗贼!有五万日元当然值得高兴,但比起钱来,我更为这一胜利而兴奋不已。你必须承认我很聪明,至少比老兄你要聪明。引导我发现这笔巨款的,是昨天你放在我桌子上买烟找零的二钱铜币。就是说,对于那二钱铜币上的细微之处,你没有注意到,而我注意到了。并且,我就是从这区区一枚二钱铜币上,找到了五万日元这笔巨款。你知道吗,这可是二钱铜币的二百五十万倍啊。这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我的脑袋比你的脑袋要聪明些吧!”
两个多少有点儿知识的青年蜗居在一间屋子里,比谁脑子聪明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松村武和我那时候闲得无聊,总是为此争论不休,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而松村和我都互不相让,坚持说自己的脑袋更聪明。所以,松村想以这个功劳——这确实是个大功劳——证明我和他的脑袋谁优谁劣。
“知道了,知道了。先别嘚瑟了,还是说说你是怎么把这笔钱弄到手的吧。”
“你别急嘛。我倒是更想琢磨琢磨这笔钱怎么花。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先简单说说吧。”
其实,他不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还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这个就不说了,反正接下来,他扬扬自得地说起了辛苦搜寻的过程。我兀自躺在被窝中,仰视着他那上下张合的嘴巴。
“昨天你去洗澡以后,我玩着那枚二钱铜币时,偶然发现铜币边缘有一道纹。我觉得有点儿可疑,便仔细察看了一下。我吃惊地发现那枚铜币竟然裂成了两半。你瞧,就是这个。”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那枚二钱铜币,就像打开宝丹[4]的容器那样,用螺丝刀把它打开。
“你瞧,这铜币中间是空心的。这实际上是一种用铜币做的容器,多么精致呀!乍一看,跟普通的二钱铜币没有丝毫不同。看到它,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越狱高手使用的锯子。那是在怀表的发条上刻出齿轮的微型锯条,就像小人国用的东西。据说它可以放进用两枚铜币磨薄后合成的一枚铜币中,只要有了它,无论多么森严的牢房铁窗,都能轻而易举地锯断后越狱。听说那玩意儿是外国的窃贼发明的。于是我就猜想:这枚二钱铜币,大概也是通过这种窃贼不小心流通到了市面上。蹊跷的不光是这一点。相比铜币,更引起我好奇心的是,我发现了里面还有一张纸片。就是这个。”
这就是昨晚松村研究了一晚上的那张极薄的小纸片。在这张小小的日本纸上,用细小的笔画写了下面这些字: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这个和尚说梦话似的字面,你知道是什么吗?我起初以为是胡乱写的,估计是悔过自新的盗贼什么的,为了消除罪孽而写了好多遍‘南无阿弥陀佛’,把它放入铜币里。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完整地写‘南无阿弥陀佛’呢。‘陀’也好,‘无弥陀’也好,虽说都在‘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里,却没有一组是完整的。既有一个字的,也有四五个字的。我意识到,这并非一般写着玩儿的。
“这时,我听到你洗澡回来的脚步声,就赶紧把二钱铜币和那张字条收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想独占这个秘密吧。我想等到一切都弄清楚了之后,再给你看,好炫耀一番。可是,你走上楼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绝妙的想法,就是那个绅士窃贼的事。虽然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儿了,可是再怎么样,那家伙也不会在刑满出狱之前,把那些钱一直放在那儿不管吧。因此,那家伙一定有替他管钱的手下或同伙。现在,假设那家伙由于突然被捕,来不及把五万日元的藏匿场所通知同伙,会怎么做呢?对他来说,只能在坐牢期间,把这个情况通过某些渠道通知外界。这张神秘莫测的纸条,说不定就是那则通知……
“这个想法在我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的确有点儿天真。于是,我就问了你那二钱铜币的来处。没想到你说起了烟铺的女儿,她嫁给了给监狱送货的人。坐牢的盗贼若想和外界通信,通过送货人传递是最容易的。而且,假设他的这个企图因故出了差错,通信便会留在送货人手里。而这二钱铜币通过他的婆娘被带到了亲戚家,也不是不可能。总之,我为了琢磨这件事,简直像着了魔一样。
“倘若这张纸条上无意义的文字是暗语,那么解开它的钥匙是什么呢?我在这房间里来回踱步,绞尽脑汁思考着。要想破解暗语非常有难度。全部暗语只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和标点符号。用这七个密码,能组成什么句子呢?
“我以前研究过密码。我虽然不是福尔摩斯,倒也知道大约一百六十种密码[5]呢。于是,我一个个回想着所知道的信息,从中寻找与这张纸条相似的密码。这个花了我很多时间。当时你好像叫我一起去外面吃饭吧?我还让你自己去,继续苦苦思索。终于,我发现了两种与之相似的密码。
“一种是培根[6]发明的‘两个字母’(two letters),那是一种只使用a和b两个字母,便可以进行各种组合、表达任何意思的密码。比如,要表示ly这个词,拼成aabab、aabba、ababa即可。
“另外一个是查尔斯一世王朝时代经常用于政治方面的机密文件的形式,即用一组数字代替罗马字拼写。比如说——”
松村在桌子一角展开一张纸,写了下面的字:
A
B
C
D ……
1111
1112
1121
1211 ……
“这是一种用1111代替A,用1112代替B的表现方法。我推测,这个铜币里的密码也和上述例子一样,是将‘南无阿弥陀佛’进行各种组合,来替代‘伊吕波’[7]五十音。
“至于解开此密码的方法,若是英语或是法语、德语,正如爱伦·坡的《金甲虫》[8]中所写的那样,只要找出‘e’,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让我头疼的是,这种密码肯定是日本语。为了确认这一点,我还尝试了爱伦·坡式的解码方法,可是根本不对路。我在那时遇到了瓶颈。
“六个字的组合……我想,六个字这一点,是不是有什么暗示?于是我在记忆中搜寻起由这六个字组成的词语。
“就在我绞尽脑汁挖掘带有六字的词语时,突然想起了看讲谈本时曾经看到,真田幸村[9]的旗印‘六连钱纹’。这种标记按说与密码挨不上边,但不知为什么,我嘴里一直念叨着‘六连钱’‘六连钱’。
“突然,就像来了灵感似的,有个东西从我的记忆中蹦了出来。那就是将‘六连钱’原样缩小的盲人使用的点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妙啊’。这可是关乎五万日元的大事啊!
“对于点字,我懂得不多,只记得是六个点的组合,于是赶紧叫来了按摩师,请他传授给我。这就是按摩师教给我的点字符号。”
说着,松村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行点字的五十音、浊音符、半浊音符、拗音符、长音符、数字等。
“现在,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从左往右,按三个字一行,排列成两行,就成了与这点字一样的排列形式。‘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与点字的六个点相互对应。这样,点字的‘ア’相当于‘南’,‘イ’相当于‘南无’,以此规律类推下去就行。这就是我昨晚破解这密码的结果。表格的最上面,是将原文的‘南无阿弥陀佛’变成与点字相同的排列形式,中间是与之相吻合的点字,最下面是将点字翻译出来的字母。”
说着,松村又取出了一张纸片。
ゴケンチヨーシヨージキドーカラオモチヤノサツヲウケトレウケ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イコクヤシヨーテン
“意思很清楚了,‘从五轩町的正直堂取回玩具纸币,领取人之名是大黑屋商店’。可是,为什么要取回玩具纸币呢?我又陷入了思考,不过这个谜比较轻松地解开了。我对绅士盗贼的聪明、机敏,以及具有小说家的情趣不得不肃然起敬。你不觉得这‘玩具纸币’妙不可言嘛!
“我再次进行了推理,而且幸运至极,都被我猜中了。绅士盗贼为了防止万一,肯定事先找好了藏匿赃款的安全之所。要说这世上最安全的隐藏方法,莫过于以不藏匿为藏匿。那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却毫无察觉的隐藏方法,反而是最安全的。
“我猜那个聪明过人的家伙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想出了玩具纸币这一巧妙的把戏。我猜测这家正直堂,大概就是印刷玩具纸币的店铺——这个也被我猜中了——原来那家伙以大黑屋商店的名义,在正直堂订购了一些玩具纸币。
“近来,听说有一种可以乱真的玩具纸币在花街柳巷十分流行。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啊,对了,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说那是风流玩家逗弄女孩子寻开心的玩具,就和什么‘吓人盒子’、逼真的泥土点心水果、玩具蛇等东西一样。所以,那家伙即使订购了和真钞一样大小的假纸币,也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做好以后,那家伙大概是顺利地偷出了真纸币,立刻潜入那家印刷店,与自己订购的玩具纸币悄悄掉了包。这样,在订购人去取货之前,五万日元这一大笔钱,就作为玩具纸币安全地存放在了印刷店的仓库里。
“这也许只是我的猜想,却是极有可能的。我决定不管怎样先去打听打听。我在地图上找到名叫‘五轩町’的这条街,得知它位于神田区内。于是,我准备去取玩具纸币。这事可有点儿棘手,因为绝对不能留下我去取过钱的痕迹。
“如果此事被对方察觉,那个凶恶的坏人会怎样报复?光是想想,胆小怕事的我都吓得浑身直哆嗦。所以,要尽可能不让对方知道是我。因此,我今天才化装成这个样子。我用跟你要的那十日元,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打扮。你看看我这模样,这个主意不错吧。”
说着,松村露出整齐的门牙笑了。我刚才就注意到有颗金牙闪闪发光。他得意地将它取下,伸到我眼前,说道:
“这是夜市上买的玩意儿,在白铁皮上镀了层金儿,只是套在牙齿上的假牙。二十钱的一小块白铁皮,居然有这么大的作用。金牙这东西,很惹人注意的。所以,日后如果有什么人想找我,首先会把这金牙作为寻找的线索。
“做好了这些准备后,我今天早上就去了五轩町。唯一让我担心的,是这笔玩具纸币的货款。我想,那个盗贼一定害怕纸币被转卖出去,估计会预付货款,但是如果没有预付,至少需要二三十日元。不凑巧,我们没有这么多的钱。怕什么!设法糊弄一下好了。不出所料,印刷店对于钱款一个字都没提,就把纸币交给了我。就这样,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五万日元搞到了手。……好了,下面该想想这笔钱要怎么花了。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吗?”
松村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这样侃侃而谈过。我为这笔钱的巨大魔力惊叹万分。为了省去屡次描述的麻烦,我一直克制着没有提及,其实松村在炫耀自己这番辛苦的过程中,脸上露出的欢喜表情太让我开眼了!他似乎在拼命地克制自己不露出丑陋的狂喜之态,可越是极力克制,越是无法掩饰从内心涌出的笑容。
看着他在讲述的过程中,时不时龇牙一笑的亢奋,我竟害怕起来。听说从前曾有穷人中了一千两彩票而发疯,那么,松村为这五万日元而狂喜也不是不可能。
但愿这一喜悦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我为松村祈祷。
但是,我发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突然爆笑起来,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不许笑!不许笑!我虽然这样训斥自己,但心中那喜爱搞怪的恶魔仍在逗我发笑,并没有因我的训斥而泄气。我发出更大的声音,仿佛在看一出可笑至极的滑稽剧,哈哈大笑着。
松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露着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回答他:“你的想象力实在太棒了!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一定会比以往加倍地尊敬你的聪明才智。不错,正如你所说,在聪明这点上我不如你。可是,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松村没有回答,以异样的表情呆望着我。
“换句话说,你认为绅士盗贼真的具有那样的才智吗?我承认,你的猜想作为小说题材实在是无可挑剔,但是生活远比小说现实得多!如果只是谈论小说,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密码是否还有其他解法?是否有可能把你翻译的句子再翻译出另一层意思?比如说,你能不能间隔八个字母,读一下这段话呢?”
我说着,在松村写的密码译文下面打出了几个圈:
“ゴジヤウダン[10]。你知道这‘开玩笑’是什么意思吗?你觉得这是偶然吗?难道不会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吗?”
松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把他坚信装有五万日元钞票的包袱拿到我的眼前。
“可是,这个事实你怎么解释呢?五万日元这笔钱,从小说中不可能产生哦!”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决斗时那种毅然决然。我害怕起来,不由得对我这个小小的恶作剧带来超出预想的效果感到后悔不迭。
“我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我!你那样宝贝地拿回来的,其实仍旧是玩具纸币。你还是先把它打开仔细看一下吧。”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东西一般,动作笨拙地——我看着越发过意不去了——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了包袱皮。包袱里面有两个用报纸包得很漂亮的四方纸包,其中一个纸包的报纸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钞票。
“我半路上打开了这个,亲眼看过。”
松村说话声音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将报纸全打开了。
那是做得非常逼真的假钞。乍看之下,没有一处不是真的,但仔细一看,在那些纸币的正面,印着很大的“团”[11]字,而不是“圆”字。不是十圆、二十圆,而是十团、二十团。
松村不相信似的反反复复地看起来。看着看着,笑容从他的脸上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沉默。我心里充满了歉意,对自己做得过头的恶作剧进行了解释,但是松村根本不听,一整天他都像哑巴一样沉默着。
我的故事,到此就讲完了,不过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我的恶作剧。
正直堂这家印刷店其实是我的一个远亲开的。一天,因生活窘困至极,我冷不丁地想起了多次欠他钱不还的那个亲戚。于是,抱着多少借到一点儿钱的期望,我还是硬着头皮拜访了这位久违的亲戚——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松村——不出所料,借钱的事无功而返,但是当时,我偶然看到了正在印刷的和真纸币一模一样的玩具纸币。听亲戚说,那是多年老主顾“大黑屋”订的货。
我把这一发现和我们俩那时候每天谈论的绅士盗贼事件联系起来,就想出了这个无聊的玩笑,跟朋友闹着玩。这么做也是因为我和松村一样,平素一直希望抓住一个机会,好显示一下自己的头脑更聪明。
那套拙劣的密码当然是我编造出来的,但是我并不像松村那样精通外国的密码史,不过是偶然的灵感罢了。烟铺的女儿嫁给了监狱送货人那件事,也是我胡编的。连那家烟铺的主人有没有女儿,我都不清楚。
在这出戏里,我最担忧的不是戏剧冲突方面,而是最现实的、从整体来看又是最难把握的桥段,那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些玩具纸币,在松村去取钱之前是否还在印刷店里,是否还没有寄给订货者。
关于玩具纸币的货款,我丝毫不担心。因为我的亲戚和大黑屋之间是货卖出后结账,最便利的是,正直堂使用的是一种极原始、不严谨的经营方式。因此,即使松村没有带大黑屋老板的取货条,也不会空手而归。
最后,就是关于这出恶作剧的源头——那枚二钱铜币了。很遗憾,我在这里不能如实说明。因为,如果我贸然写下什么不该说的话,日后可能会给送我铜币的某人带来很大的麻烦。读者只需认为,我是偶然持有那枚二钱铜币,就可以了。
[1] 日本1953年之前的货币单位。
[2] 一种贴上一层纸后再涂漆的工艺。
[3] 类似中国的话本。
[4] 治疗胃酸过多和胀气的药。
[5] 福尔摩斯在其短篇《跳舞的小人》(The Dancing Men)中曾提及一百六十种密码。
[6]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政治家。他对密码学的兴趣很浓,设计出的密码也丰富了密码学。培根的密码本质上是用二进制数设计的。
[7] 出自日本平安时代的《伊吕波歌》。“伊吕波”是该诗歌开头三个音“いろは”的音译。此和歌将日语五十个假名不重复地全部编入歌中。
[8] 《金甲虫》(The Gold-Bug)是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中篇小说,讲述了通过破解密码去寻宝的故事。
[9] 真田幸村(1567——1615),本名真田信繁,是日本战国末期名将。六连钱纹是真田家纹,两排三枚一文钱并列,合计六枚。
[10] 此处为“开玩笑”一词的旧式日语用法。
[11] 日语“团”字的旧体写作“團”,与“圆”字很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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