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断死生”这四个字,说得轻巧,真从姜映明嘴里说出来,就是铁马冰河,刀光血影了。灵渊到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的一条小命,就在只言片语之间。纵是他如今将那桃源乡的武功练得纯熟,一旦李如君暴起发难,这位薛琴心最得意的徒弟,只在反掌间就能夺取他的性命,都不会叫他觉得丝毫痛苦。
原本姜映明得到灵渊,一开始是要靠他做引子,去寻找萧虚庭的武功奥妙;到得后来,灵渊表现出的武学天赋便叫姜映明惊讶,起了爱才之心,自是看重。照理来说,姜映明怎么都不会对灵渊下手;却是那一日,虚皇坦然承认是自己传授灵渊武功,便叫姜映明心中生疑,不得不防备着许多。这便是他一生人疑心甚重,用龙虎真人的话说,“连自己都信不过了”。
虚皇的一句话,便是将灵渊推到了悬崖边上;叫他只要一步踏错,就是个粉身碎骨的结局。他将灵渊送回汾州城,摆明了是要叫姜映明的徒弟们找到他,便是这位东海仙人的心思,叫人很难揣摩了。或许他是要叫灵渊看透了姜映明的本性,或许他是要将灵渊打入中原武林内部,或许很单纯的,他只是想惩罚灵渊不识好歹,恨他对罗千子出手,故意挑拨,也不一定。
李如君细细听着灵渊描述自己在桃源乡的一切举动,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和眼神,暗暗将浑身的真力都灌注在一只右手上,就是一旦灵渊的描述或神情稍有不对,她就要用刚刚抚摸了他身躯的手掌击碎他的头颅,只想着下手时稳健些,别叫这惹人疼的小师弟多受痛苦。
然而灵渊所描述的一切,都与罗鞍半个月前见到的种种十分吻合,就连他摔倒昏迷的泥坑,焚化诸位乡邻的所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尽皆是罗鞍留意到的地方。始终灵渊这会儿感念李如君等人苦寻他一个月,本心里并不愿意罗织谎言。除却桃源乡的武功是无上隐秘之外,其余一切他都是如实说讲,情绪表现得也是真切,叫李如君看在眼里,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
听着灵渊说到自己焚化了诸位乡邻的骨骸,眼睁睁看着烈火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瞧他眼中那闪烁充盈的泪光,便也是叫李如君心底一痛。只见她缓缓伸出右手,却不是要夺灵渊的性命,只是捏了手绢,为他擦拭眼角的泪水,不忍见小师弟在自己面前落泪嚎啕,无端伤了他的傲气。
到这会,李如君便是彻底相信了灵渊,再没有要害他性命的意思,甚至还打算着在姜映明面前为他说话求情,只求自己那位多疑的师父不要怀疑这可怜的孩子才是。这大概也是证明了,怀疑和真诚之间,谁的力量要更大一点。
当然,其中也还有灵渊皮相过人,体格结实,发育完美的缘故。否则以李如君的性子,要是个猥琐肮脏的臭男人在自己面前落泪,便是要叫她心生厌恶,拼着姜映明的责罚也要打出一掌的。
李如君的这一举动,落在灵渊身上便叫他感慨非常,全然不晓得这会儿给自己擦眼泪的手,原是要拍碎自己的头颅的。心中暖流升腾,便是叫他一时间难以自持,一头扑在李如君的肩头,泪流不已,哽咽难休。始终是亲眼见乡邻父母骨骸成堆,便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能承受,这一份太过沉重的情感,终要有一个倾诉发泄的关口。
李如君没想到灵渊会主动投怀送抱,一时欣喜若狂,不着痕迹地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同时手臂暗暗用力,将灵渊往自己的胸膛拉扯。却是那灵渊的身子,就像是在地上生根的石像一般,在李如君的暗中力道下纹丝不动,只靠着她的肩头抽泣,便是叫她无法,也暗叹小师弟的武功愈发高明。
酒令人醉,色使智昏。李如君心满意足的同时,完全没有想到灵渊的功夫为何会有这等进展。
片刻之后,灵渊也好些了,才听得李如君又开口问道:“好兄弟,叫师姐不晓得怎么疼你才好。只是从桃源乡出来以后,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四月十五去的桃源乡,离今天可是有两个多月哩!”
灵渊摇摇头,满脸困苦,道:“我记得我从山崖跌落,坠入汾水之中,顺水漂流……随后似乎是有人救了我,又似乎是没有……李师姐,我这脑子,怕不是坏掉了?师姐先前说起虚皇,难道是那东海的魔头,对我做了什么么?”
李如君察言观色,眼看着灵渊脸上的疑惑真实不虚,的确是他自己也不能想起那一段记忆,便是叫她一时沉吟,默默思忖。虚皇乃是东海魔道巨擘,说不准就会有什么邪门招式,要是说灵渊落在他手里,被他迷惑了心神,倒也讲得过去;只是这小子从山崖坠落,又在江水中泡了不知多久,能活下来就是不易,势必要落得一身重伤,却不是短短两个月光景,所能恢复如常的。
这中间,一定是有人救了灵渊,那关键就落在了救他的人是谁。是虚皇,还是别的什么人?那人又为什么要救他,那人现在身处何方?李如君心念转动,只觉得这事儿怎么说怎么说不通,便是心中生疑。这件事情里,一定有一位能蛊惑人心的高人在背后把持,也一定有什么阴谋和算计,才叫灵渊重现在汾州主城之中。
心里想着,李如君又是抬头看向灵渊,一时被这小子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模样摄住,竟是思绪都凝滞了片刻,随即便也叹气,暗道:“师父令我‘独断死生’,只怕是早将我看得透了。这小子毫无隐瞒,不知便真是不知,我又如何能对他下了毒手,如何能杀死一个无辜的俊俏郎君?”
叹了口气,她便也好言开口,道:“好兄弟,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许是你从山上摔下来,伤到了头颅,待得回到山庄,请胡大夫好生为你诊治便是,自无大碍。姐姐听你说这些话,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是痛楚,不忍叫你多作回想……唉!可怜见的!”
听闻得李如君这般说,灵渊便也是松了口气,也的确是他想不起来那些事情,自己都觉得十分奇怪,要是李师姐咄咄逼问,只怕还很有些麻烦。感念李如君这般为自己考虑,灵渊也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李师姐,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与罗师兄都出来找我,岂不是叫山庄空虚,叫师娘一个人辛苦支持么?”
李如君闻言微笑,伸手摸摸灵渊的头,道:“有你这句话,师娘就不算白疼你。你是真不晓得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便是半个月前,镔铁之国已然撤军,中原与其已然和谈,兵祸消解,山庄的人手也都空出来些。除了我和罗师兄是先来的,其余几位师弟,都是这些天才陆续感到;而除了我们这一支外,师娘也还遣人在沿途仔细寻你,便是你先前见到的,只是城里找你的师兄。”
说着话,李如君也是轻叹一声,道:“好兄弟,姐姐跟你说句实话。我跟着师父师娘这么些年,也没见他老两位对谁这般关心,怕是玉书有事,也就是这般排场了。你来得晚,见得少,许是将这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姐姐却是要告诉你,这都是师父师娘对你的疼爱,别人求不来的。”
她说这话,便是足见了对姜映明和薛琴心的忠诚,也足见了对灵渊的关心。原是姜映明已然起了疑心,灵渊这事儿又是有些不明不白,虽是这会儿自己相信了他,却不能保证他回去后能够过姜映明那一关。这会儿李如君将好话说尽,就是要叫灵渊到时候真心实意地感念姜映明和薛琴心的好处,发自内心地将两人当作至亲,才能叫姜映明消解疑心,免得坏了他的性命。
灵渊自然是梨花带雨地点头,不经意间却是腹中一阵饥鸣,便是赧然,也想不起来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也不觉得饥饿,这会儿喝了茶,吃了点心,才勾起食欲来,便叫他红着脸看向李如君。李如君捂着嘴直笑,便也连忙喊来伙计,准备酒菜,大家也好一起填饱肚子。
问话到此打住,之后李如君便再不曾提起此事。跟她来的一众师兄自然还是满肚子的疑惑,却又着实不敢开口发问,只听她含糊说了个大概,多少给他们晓得些不要紧的事情,便也糊弄过去,叫大家多少得了个解释,也就无妨。
眼见得众人吃饱喝足,李如君才缓缓开口,道:“既然找到了灵渊,我们明天就启程回转山庄去。人找到了,得叫师娘看了才安心;出门在外,又是多一日就多些花费,该省则省,才见长远。”
众人轰然允诺,却听灵渊小声问道:“李师姐,不等罗师兄么?”
李如君淡淡一笑,道:“找到你,罗师兄也还有别的事。师父难得遣他出来一趟,可不能叫他得了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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