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雪却输梅一段香

静静瞪着玉书的脸,看着他那俊俏,细腻甚至有些稚嫩的样子,灵渊一时有些感慨,也反思自己是否说得有些过了。扪心自问,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都是真实不虚地发自内心,自打他见到姜映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这个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大侠,就已经被拉下神坛,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点都不错的。

而既然是人,就一定会有七情六欲,就一定会有勇敢也有怯懦,有光伟也有阴私,有辉煌也有落魄,是英雄也是小人。无论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还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的都是这一个道理。就是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也有“颜回攫食”时候的误解,原非是十全十美。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在玉书这样的,有些太过理想的人心里,总是显得十分含糊而抽象,叫他们虽是能够理解,却不能套用在生活上,总觉得大侠与流氓不一样,江湖与市井不一样,甚至自己与别人也不一样。

灵渊今天,就是以自己为支点,将玉书的父亲和外公都扯下水,直接告诉玉书,“我们都一样”,令他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玉书自己被这等突如其来的现实所重重打击,一时间心底里始终有些难以接受。然而过去十几年的诸多经历,又叫他不住反思,隐约觉得灵渊所言有理,符合客观现实。

叹了口气,灵渊先行认输,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将脸凑在玉书的脸上,而是端了茶杯,递给玉书,道:“我这人是不是特别讨厌?非要将别人的理想击溃才算完……”

玉书结果茶杯,缓缓啜饮几口,瞑目沉思片刻,便也看向灵渊,道:“不……你不是要击溃我的理想,是要叫我看见现实罢了。我现在才算是晓得,为什么父亲总说我书生气重,为什么师兄们总与我有些隔阂……灵渊,谢谢你。”

灵渊没想到玉书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反倒是叫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脸红之后,灵渊便也反应过来,暗叹玉书这小子果然是头铁,虽然已经理解并且接受自己所说的一切,却依旧不愿放弃他自己所坚持的种种,并没有像某些魏晋狂士那样,被现实彻底击垮而放浪形骸,而是从言语上,就表现出他还恪守着属于自己的“礼”。

摇了摇头,灵渊倒也知道一个人的心智与观念,并不是三言两语间就能够改变甚至逆转的。事实上,他今天跟玉书说这些,原是得了姜映明的暗示,令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将某些太残酷的东西提前摆在了玉书的面前。从本心里来说,灵渊倒是宁愿玉书永远这般单纯善良,天真无邪才好;始终他自己就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知道那滋味并不好受,要是当时有选择,灵渊也愿意选择成为玉书这样的人。

玉书看着灵渊神情变化,见他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起来,似乎刚才被教训了一通的不是玉书,而是他一般,便也觉得好笑。走上前坐在灵渊身边,玉书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灵渊,我到今日才晓得,为什么父亲那般看重你,也晓得那日在高平街头,我为什么与你一见如故。武功是练得出来的,心性却难以打磨。你经历过,体会过,了解过,却不曾变成那个样子;反而能够用你的经历,你的体会,你的心得,打磨自身,壮大自我。那些经历,不曾伤害到你的善良,反而成为了你捍卫善良的武器,我十分佩服你,也真心感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么多。”

灵渊骤然抬头,死死盯着玉书的眼睛,就见他眼中光华澄澈,几近耀眼,宛若骄阳,令自己不敢过久直视。噗嗤一声,灵渊笑了起来,轻声道:“玉书,现在那些东西,也是你的武器了!”

玉书微笑点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灵渊先生,请用茶!”说着话,玉书端起茶杯,双手递给灵渊;灵渊倒也不客气,大剌剌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伸手抚摸着不存在的长须,故意老生老气道:“嗯,孺子可教也!”

两人一时对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净是青年人的朝气与爽朗,便已经将先前那等沉重的氛围一时驱散。

茶已经喝淡,玉书和灵渊之间的气氛却是越来越浓。到了这个时候,玉书便也不需要再拘着面子,直接问道:“先前你与父亲说话,说得便是这些事情么?父亲让我们替他走动,便是有这等意思了?”

灵渊点点头,道:“华存山庄的威名,不是求来的,不是要来的,而是争来的,打来的。所谓的年下走动,四处拜访,其实也就是各门各派之间,暗中较量罢了。你我出了山庄,到了别处,若是处处忍让,便会叫人家看轻了我们,也看轻了华存山庄。姜叔先前以凌厉剑法,震落梅树上的积雪,便是提醒我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做些敲打的事情。”

玉书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我就说!原来师兄们带我出去,总是要跟其他门派的弟子争执,有时候甚至动手,打得人家颜面无光。我老觉得师兄们太粗鲁,看样子是我太单纯!是了,当日罗师兄与你约战,应该也是有这一层意思;父亲出言为你撑腰,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灵渊点点头,也是暗暗佩服,晓得玉书并不痴傻,也不冥顽,一旦将事情与他说通透了,他自己就能举一反三,温故知新,加深领悟。看来自己先前与他所说那些,并不算是过分,反而还点拨了他,助他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心中想着,灵渊也是说道:“只是这种事情,往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我虽是有些功夫,却比不得各家门派修行多年的师兄,贸然动起手来,即使是有青龙木剑助阵,也不见得能占上风。到时候,就要看你的功夫啦!”

玉书稍稍迟疑,随即便也释然,笑道:“为兄痴长几岁,怎能叫师弟抢先出头?你放心,我得父亲精心**多年,虽是死板些,手底下倒也还真有些东西。到时候,你就学孔明运筹帷幄,我来演张飞,做个猛撞人!”

灵渊看着玉书俊俏的脸庞,一时发笑,道:“我学孔明,大概是画虎类犬;你扮张飞,便是谬之千里了!我看趁这几日得闲,赶紧去花园薅些鸟羽;你便别刮胡子,成日里晒太阳去吧!”

两人又是笑了一通,玉书这才稍稍严肃了些许,道:“你明日就要去与母亲学习剑经,可千万不能懈怠了!你别小瞧母亲一介女流,武功只怕是不在父亲之下!外公留下的诸多武功典籍,大多都是由母亲掌管;又是她入门要比父亲更早,修为只怕是深不可测。你若是轻慢了母亲,只怕是要有苦头吃呢!”

灵渊闻言,顿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薛琴心见面的时候,全然不曾感觉到她一届弱女子修炼有什么武功在身;可是后来看诸位师姐的功夫,比之师兄们也是不差,若然薛琴心武功稍弱,自是**不出这般厉害的弟子来,他自己便是上了心的。今日再听玉书这么说,言语间似乎对薛琴心也有些敬畏,便晓得这师娘果真不好惹,自己一定是要多加了小心的。

朝玉书点了点头,灵渊也是真心说道:“我虽是随着一众师兄师姐,称呼师娘,可是在我心里,师娘与姜叔一般,都是父母长辈一样的,自不敢轻慢。更何况我也晓得,练武不分男女,从来女子练武,都是千古流芳的,便愈发敬重。”

玉书松了口气,便也点点头,喝光了杯中茶水,起身告辞,回去读书练武去了。

灵渊也不送玉书,只将他的杯子收了,换上新的,投入茶粉,又自冲泡,轻声道:“姜叔,这样可以么?”

就见明明早已离去的姜映明,竟然从书房外面缓步走了进来,看玉书离开的样子,并不曾发现他就在此间。姜映明坐在灵渊对面,举杯饮茶,笑道:“可以了,你说得很好。玉书那孩子,就是死心眼,又甚少外出走动,免不得有些书生气。你今日敲打他一番,叫他睁眼看看外面,便是帮了我的大忙。看来那一招剑法,你已得个中三味,晓得需要敲打的,不单单是各门各派,还有我那痴儿玉书。”

灵渊笑笑,也是这段时间跟姜映明练武,两人间的感情也增进了不少,平日里听姜映明说话,自是能够体会到他对玉书的担忧。红尘万丈,波涛滚滚,太单纯的人,是挡不住江湖的滔天巨浪的。今日姜映明出口训诫玉书,便是提醒灵渊代为敲打;灵渊自也识趣,将话说了个分明。

姜映明始终是挂牵着儿子,在屋外雪地中藏身许久,饶是他内功卓绝,这会儿也冻得指尖冰冷,着实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来,轻声道:“不怕你笑话,这都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缘故。豪杰大侠,也是要穿衣吃饭,生儿育女的;教出一个好儿子来,不比练成绝世武功,要轻松多少。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也要知恩图报才是。你拿纸笔来,我先传你华存内功心法!”

灵渊连道不敢,也不见得有多激动,只是拿过纸笔,为姜映明研磨,看他书写心法口诀。姜映明晓得他始终是个小子,比不得自己这般心思沉稳,一下子要他自揭伤疤,与玉书说那么多,还是太为难了他,便也不以为意,只专心默写口诀,又好生给灵渊讲了一遍。

目送姜映明离开,灵渊看着桌上白纸黑字的心法口诀,莫名悲从中来,眼角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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