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姜映明与龙虎真人双双身着朝服,衣冠禽兽,好端端站在了金殿之上。龙虎真人在姜映明下垂首,这会子还自咬牙切齿不休,却是三日前虚皇等人来到京中,竟不曾按照朝廷规矩在馆驿落脚,叫他不曾寻到一个暗中出手的机会,未能将虚皇暗杀在上殿之前,才有今日尴尬,便叫他心中着实部分。
姜映明则是面无表情,虚怀若谷,垂手站在了武官一列紧靠头里的位置,只在寇淮安之下,便是本朝重文轻武,原本武将大员就不多,又是不少高官厚禄的武将,都驻扎在中原各地,如今在京中的将军里,他一个从二品的上将军便已经是位高权重,在殿上自有个好位置。
片刻之后,天光大明,就听一位老公公尖着嗓子宣告陛下上殿,随后便见一位身量高大,眉眼坚毅,不怒自威,行动间似有风雷相随的中年人身着明黄衬紫的祭袍礼服,在近侍搀扶簇拥下缓步走到龙书案前,稳稳在龙椅之上落座,便是皇帝陛下驾临,自有朝臣们不分文武,纷纷跪拜,山呼万岁,三跪九叩后方得起身。
本朝效法前朝之理,皇帝寻常时候甚少驾临金殿临朝,每月只有朔望两日,陛下会在太极殿中主导一次视朝,便是寻常文武官员,想见陛下一面也不容易。朝臣中自有些身份不够的,在京中两三年都不一定能瞻仰龙颜;就是姜映明这样的从二品将军,此番进京也没有一定能见到陛下的把握。
今日乃是海外仙人虚皇携三山山主,扶桑国主一道进京朝圣,才有皇帝驾临太极殿金殿的盛景。便是一众人礼毕起身,垂首肃然,姜映明悄悄抬眼,偷瞧了皇帝的起色,眼见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才放心,晓得朱阳道人没有进献铅汞金丹给陛下,还算得上老实。
皇帝一时落座,自有内侍持诏书大步上前,站在皇帝身旁,面对朝臣们宣读礼部拟定的诏书,好一番骈俪四六,歌功颂德之后,才朗声宣道:“着海外散人,三山山主,扶桑国主上殿面圣!”
这一句宣召,从老公公口中喊出,便有殿门外,宫门外,数十人朗声呼喊重复,传递了这口谕朝前,一直传道皇城外朱雀门边,才唤得等候已久的虚皇等人得以进宫面圣,一路在御林军引导和戒备下小心向前,不疾不徐。
虚皇在东海范围内,自然是在世称神的仙人,出入间前呼后拥,左恭右据,有的是身份,有的是神威。然而今日觐见中原九五至尊,便纵是东海的仙人也不得不尊奉朝廷规矩,没有丝毫松懈,自难得些许通融。便是中原天朝上邦,自有威仪;虚皇再是仙人,这会儿也只能守一个君臣之礼。
皇帝上殿之前,虚皇等人便已经在朱雀门外肃立了半个时辰之久;口谕宣下后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东海一行人缓步走上殿来。这也是皇宫浩大,百转千回,无论是外邦使节等候,还是叫他们见识皇宫盛景,都是上邦大国的威仪和礼数,也是给这些海外之民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眼见着一行人走进金殿,姜映明和龙虎真人便是一时凝神观瞧。就见得上殿五人之中,打头那人高大得不似常人,自披着一件拢肩拖地的鹤羽大氅,头戴着八宝嵌玉的冲虚道冠,脸面被一块无孔无缝的青玉面具遮住,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活人气息,便叫姜映明眼神一凝,龙虎真人呼吸一滞,原是这两位内家高手,都不能感应到虚皇身上的气血流转,便见对方也是练成无上内功在身。
而紧跟在虚皇身后的,便是三名身着羽衣,头戴荆冠,体态壮硕,神色端庄的中年男子,形似先秦修道仙人,便是棋盘海三百六十山岛中,执掌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仙山的山主君王。这三人倒是不曾练就什么武功在身,不过是身子骨要比常人壮硕些许而已,饶是海外三山帝王,倒也入不得姜映明的法眼。
再看这三人之后,则是一名头裹冲天幞角缨,身穿几层御襕袍,腰系金玉御石带,周身繁复庄严的少年人,便是当今扶桑国主。看这扶桑国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尚未长成,面容庄严稚嫩,这会儿鬓角满是汗水,便是他一来上殿紧张,二来穿着实在太重,这一套重重叠叠的礼服在他身上,只要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便见得扶桑礼数繁复,五人中以这位扶桑国主最为端庄,也最为可怜。
姜映明早些时候,便已经听说了传闻,晓得年初扶桑国中因密教纷争而陷入大乱,前任扶桑国主暴毙宫中,留下一幼子继承大统;却是主少国疑,幼主难以镇压朝政,不得不归附虚皇,借虚皇势力平衡扶桑国内暗流。眼目前这位扶桑国主,便已经是虚皇统治扶桑的傀儡,便看他稚嫩模样,也叫众朝臣暗暗叹息,不再瞩目于他。
这五人走上殿来,便见虚皇一时站定在姜映明身旁,领头抱拳拱手,朝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行礼,朗声道:“东海散人,携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山主,并扶桑国主,拜见中原皇帝陛下。”
他声音平淡,不含任何感情,隔着青玉面具,也不晓得他的神态如何,却是他这话一出口,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息顿时笼罩了整个太极殿,直叫一众朝臣都是心神为之一摄,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才听文官班列领头的宰相陈寿轻声道:“东海虚皇,尔等朝拜我主万岁,理当三拜九叩,行君臣之礼。”
虚皇毫无表示,直自顾直起身来,道:“海外之人,不通中原礼数。祈请陛下恕罪。”
嘴上说着请罪,虚皇却是丝毫没有下跪行礼的意思,只直挺挺站在原地,仰头隔着面具看向皇帝,周身自有一股子气势,叫陈寿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便听殿上皇帝带着笑意,道:“虚皇乃海上仙人,三山山主,扶桑国主,亦为万民敬仰。此番山主国主亲自前来,而非遣派使者,便可免去君臣之礼。”
虚皇闻言,身子不可察觉地一震,愈发凝视起端坐龙椅上的皇帝来,心中逐渐生出一丝疑惑。他一行人从踏入朱雀门那一刻,一应衣着、步伐、神态乃至呼吸,都经过了周密仔细的算计,便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中,都在酝酿气势,无限暗示周遭一众人等,令他们心中生出疑惑,感到压力,从而被虚皇的话语所摄拿心神,被他掌握,便是魔道秘法,万无一失。
今日殿上,有姜映明和龙虎真人这两位内家高人,虚皇原不指望着靠这点微末手段摆弄他们;可龙椅上的皇帝分明是寻常人物,并没有练就玄功在身,竟然也不受这法门影响,还能从容开口,言语间自有气势,便是叫虚皇有些拿捏不定,便不敢再轻视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皇帝,只拱手谢恩,开口道:“中原九五至尊,果然海纳百川,有容人之量。如此,陛下请看!”
说着话,虚皇朝后一招手,便见扶桑国主缓缓上前,捧出一份描金册子,双手恭敬递给虚皇,又由虚皇放在了迎上前来的内侍捧着的金盘中,一时将那册子呈现在皇帝面前。姜映明先前听闻虚皇只言片语便能霍乱心人,这会儿见那册子到了皇帝面前便叫他一惊,身子一动,却被龙虎真人不露痕迹地拉住,又叫虚皇微微转头看他一眼。
皇帝凝视着面前的描金册子,便朝后方使了个眼色,自有一名容貌清俊,身着道袍的道人恭敬走上前来,跪伏在皇帝面前,小心翻开那描金册子,仔细瞧了,这才双手捧着,做个人手书架,将打开的册子展现在皇帝面前。
这人自然是朱阳道人,姜映明见他先看了册子便也稍稍安心。原是这朱阳道人在武功上一无所成,可在言语上的成就却是举世无双;一切话语文字中的机巧,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单纯在这一点上,他应该是能够与虚皇旗鼓相当的,便不怕虚皇在文墨中动什么手脚。
皇帝借着朱阳道人的手看了那册子的内容,一时沉默,下方一众朝臣却是心如猫爪,不晓得那册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是现如今虚皇率领众人来俯首称臣,那么那一本册子说不得就是扶桑的国书;然而看虚皇立而不跪的状态,众朝臣便晓得他原不是来称臣的,便着实好奇那册子的内容,又不敢稍稍窥视,生怕落得个有意刺王杀驾的罪过。
好半天,才听皇帝缓缓开口,道:“东海坐拥金山银脉,与镔铁之国素有往来。尔等以金银交易粮草,互为仪仗。现如今东海要与中原结盟,便是毁弃了尔与镔铁之国的盟约。中原与镔铁之国刚刚议和,便与东海缔结盟约,只怕不妥。”
皇帝这话一出口,众人才晓得那册子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便晓得虚皇领三山山主来,原来是要与中原结盟。然而正如皇帝所言,东海众人一直与镔铁之国交好,两边往来金银粮草,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朝廷自也晓得;如今虚皇背弃镔铁之国,转头来与中原结盟,只怕萧太后也不是好惹,说不定此番议和便要见了难处。
如此说来,这便是虚皇居心叵测,陛下慧眼如炬了。只是若真如此,倒显得虚皇蠢得过分了,才会做出这等明目张胆的挑拨举动来,便是行事不合道理,叫姜映明和龙虎真人都是对视一眼,不知道这魔道之人到底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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