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直待凌霜走上城楼,江实仍旧未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目光却不曾离开眼前这个风姿俊逸的少年,并试图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确认其身份,这实在比他预期中容易得多,因为眼前之人,生着和靖远公江骋一样的眉眼,且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把先帝赐予靖远公的尚方剑。
“公子!”城下的江春看到凌霜,惊喜地高唤出声,使江实更加确定此人便是靖远公之女,南晔威名赫赫的平朔将军。看着她闻声向江春点头示意,显然是有约在先,也足以说明江春确是为助凌霜而来。江实既已明白此节,本该放下心来,可是当他看到正被挟持着的梅岑在不远处向他摇头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显得更加迟疑。
城楼上的兵士虽然未得命令,但仍在凌霜走近时,迅速围了上来,摆好了防范的阵势,并且护住了他们的主将。
凌霜从容地擎出御剑,问江实道:“江使君可还认得这把剑?”
江实摆手示意兵士退开,昂首站在凌霜面前,答道:“认得。”
“使君既识得此剑,却如何见而不拜?”凌霜看着江实,果毅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冷冽。
“末将自不敢怠慢先帝之威,但尚有一事不明,平朔将军既是奉明公之意而来,为何不曾先到州府通问,却约同别州兵马围困此城?现竟又拘执末将爱眷在此,欲行号令,岂非有辱明公家风?末将实不解此为何意,不敢轻易就范!”江实自谓细数眼前情势,不卑不亢地回道。
凌霜听了,侧头瞥了一眼城下的梅岑,暂且将剑收回,郑重说道:“江使君,我对你所知不多,但却常听父亲称赞你是个忠勇笃实之士,是以我愿意相信你这番话非为设意托词,恐是不明就里。不然,我入城之时,前有城门烟花报信、后有梅氏在公主行辕相待,前后皆有兵士在场,如何你却竟不知我入城?难道你麾下士卒可随意供其趋使却不需向你复命?毓宁公主贵为一方领主却被拘禁于行辕之中,晏上卿明领钦差之责,身负推行新政之重任,却一连数日困居于风尘之地,此二事皆梅氏所预,你身为一方镇守,于中又担何种角色?你说我挟持此人以行号令,但若明知她身后之人正是扶朔新君,其人居宁州以为谍探,则只问你与之联结之罪便足以不问而诛!你果真看重江府家风,我可在此靖远公府的荣誉作保,所言非虚。也正因为你是家父旧属,是以不能不告而诛,无论如何,有以告之。还望使君慎重以决,不惟可副家父厚望,亦为不辱忠义之名。“
江实听着凌霜的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那面上的风云变化终于积攒成了胸中的一声惊雷,那声从他的肺腑中发出的长吼仿佛可以穿透他人的心肺,使得城上城下的兵士皆为之一震。有几个方才近前护卫他的兵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了,握着兵器的手似乎不知该朝向哪边。
凌霜见状随之抬手握扶上剑柄,眸光被落在城墙上的夕阳映照着,深沉的期待中注入了些许警惕的疏离。
在城下远观的符崇也不禁皱了皱眉,侧身向晏麒说道:“江凌霜对他说什么了,看来这刺激不小啊!”
晏麒只是默然看向梅岑的背影,没有作答。
喊声方止,江实猛然抬手拊胸,身体亦随之向前倾去。晏麒见状不禁猛地拉紧了手中的缰索,坐下的马被勒得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晏麒顾不得此马的躁动,此时他的全部精神都在凌霜身上。只见凌霜顺势向后退了两步,接着一个迅捷的转身同时已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江实,而江实却未再向前,但呕出的一口鲜血却无所回避堪堪喷在正对着她那雪亮的剑刃上。
凌霜一惊,旋将剑锋收住,避开了倒过来的江实。近前的兵士赶忙来扶其主将,江实挣扎着跪直在当地,抬头望向凌霜,眼中的血丝与嘴角的残红皆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惨烈的意味,他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一句话便昏死过去了。
“江实!“此时的梅岑已是泪流满面,她看到江实倒下去,便不顾一切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不仅跌破了额角,半边脸也满是红紫的血痕,那牵制着她的亲随被她如此突然的举动扯得一个踉跄,而在梅岑从地上爬起准备奔向城楼时再次收紧了手中捆缚着她的肩臂的绳索。
“梅岑,你做什么?“符崇见状在旁严声呵斥道:“你当清楚自己的身份,朕来此可不是为了看你发疯的!”
梅岑既受到牵制不能前进,又听到符崇的话,如被当头浇了一泓冬日里的冰水,寒意刺骨,仿佛浑身的血液也瞬间冷了下来。她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不应该——她是扶朔最有名望的世族梅氏之后,梅氏一族屡出谋臣良相,那才是她的目标与榜样。她曾发誓自己绝不会像姑母梅清雪一样,为了一个敌国的将领,竟至于抛开家族的荣誉、背弃自己的母国。
江实,他不过是一个敌国之将,自己对他的那些情意,都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是为利用他罢了。即使他受了蒙蔽,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甚至自己都不必耗费心力去编织谎言,随口给他个说法他便会轻易采信。
说来他不过是一个昏聩平庸之辈,自己又何必如此在意他呢?虽然梅岑试图这样自为劝解,可此时她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腥甜的鲜血顺着她的眉边脸侧流下,她却似浑然不觉得痛。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城楼,尽管她站在那里其实并看不到江实,她只看到凌霜再次将举起了御剑,高声说了些什么,但在她听来如过耳之风。她只看到城上城下的宁州军向凌霜拜伏在地,山呼“万岁”的声音如一波汹涌的潮声淹没了城墙上的那抹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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