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决定以测量、摄影为名到莫高窟探听虚实,然后再去敦煌西南一带汉长城、阳关挖掘。天不亮,他带上蒋孝琬、卡特,翻越鸣沙山,前往莫高窟。
卡特说,当年,他抱着三弦琴去莫高窟,也是这个时间,也走这条路——而且,这之前,考察队从喀什到敦煌的路线,也完全重合,如果能在洞窟的壁画中看到那把琴,就可以证明,在他的生涯中,确实有个那么一段重要经历。
中午,他们到达莫高窟。远远地,斯坦因就看见蜂窝一样密密麻麻分布在垂直砾岩上的四层洞窟。由于坍塌和檐门损坏缘故,许多鲜艳夺目的壁画在上午饱满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富丽堂皇,熠熠生辉,他产生奇妙幻觉,仿佛那些说法的佛像、飞舞的金翅鸟、凌空而舞的天女,以及各种自动演奏的乐器、带翅膀的骏马、飞翔的花朵都离开悬崖绝壁,扑向他的视觉与心灵,令他目不暇接,心醉神迷。难道这就是洛克齐在国际东方学会议上提到的莫高窟?是他描述的不够,还是与会专家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回想几年来,自己带领一群随时会溃逃的民工在荒原里跋涉,出生入死,到达人迹罕至的古代遗址,迎着大风,艰难挖掘,虽然收获颇丰,但是,所得壁画都零零碎碎,从未有过如此完整、如此辉煌、如此大规模!
斯坦因激动地沿着高低不平的走廊到各个洞窟浏览。卡特紧紧跟随,蒋孝琬想陪同保护,但艰难的攀爬使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落在后面。
高处,偶尔闪现善爱和娇娇的身影。
三危山在五彩阳光里云蒸霞蔚,如同神话传说中的蓬莱仙岛,沉浮在海洋似的戈壁滩上。已经开始抽芽的杨树、柳树和槐树沿着大泉河两岸,勃勃生长,构成黛青色绿带,遮挡住河面与人影。被称为三清宫的院子里,只有几间土坯房子在发呆。
迦楼罗穿过河边树林,高声喊叫着,向这边走来,“蒋师爷,昆仑驼主说,大泉河里洗澡的老人是你父亲,请你过去看。”
“胡说!”蒋孝琬觉得迦楼罗的声音在空旷崖壁间显得异常刺耳,很恼怒,“父亲大人是秀才出身,而且,曾经贵为左大人幕僚,深谙礼数,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干那粗俗事?何况,他失踪多年,杳无音信,怎么可能突然出现?”
迦楼罗愣住了,“人们都说是你父亲,我还以为你很高兴呢……”
“少废话,走,看看去!”
大泉河边,果然,有一个老年男人站在河水里,拿着冰块在浑身擦拭。他全身**,旁若无人,下身也没有任何遮掩,那话儿笔直挺拔,随着身体运动欢快地跳跃。
昆仑看他走近,说:“蒋师爷,我从昨天观察到现在,他的确是你当年要找的父亲。我能认出来,这些年,不知道他流落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为啥疯了——”
迦楼罗插话说:“老驼主,我说了,他在阿不旦创造了罗布情书,后来被人偷了,大概他是寻找情书到达这里的。”
昆仑和蔼地说:“先不去管这些,师爷,据说人不管疯到啥程度,总能辨别亲人的声音。现在,你到跟前喊喊,看有没有反应。”
“我看不像啊……”蒋孝琬犹犹豫豫,打量着。忽然,他眼睛一亮,“老驼主,据母亲生前说,父亲后背上有一个斧头状胎记,但是,你看,这个人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迦楼罗说:“他刚到阿不旦时身上是有斧头胎记,可是,他经常和公主跑道沙漠中的泉水中洗澡,后来就洗掉了。”
“笑话,胎记怎么能洗掉?简直说疯话!”蒋孝琬很愤怒。
昆仑拉住他的手,近乎恳求,“我感觉到你和他有血亲关系。就算迦楼罗说瞎话,就算我看眼花了,你就叫他一声父亲大人吧!”
“……老驼主,这种事非同寻常,在未搞清楚之前,我不能乱叫!”蒋孝琬固执地说。
“他比你年龄大许多,即便叫错了,能低你半截?”
“我实难叫出口……”
忽然,夸父仰天长笑一阵,拿起衣服,离开河床。
昆仑焦急地说:“夸父,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沙州驼队的昆仑啊!”
夸父转过身,眼睛一亮,拉住他:“我知道,知道!你快走,回敦煌去,告诉于阗公主,就说家乡发生了大屠杀,比芦苇还多的骑兵冲向敦煌,他们要杀人,杀雪山,杀飞天,杀乐器,杀文书,杀树林……”接着,是混乱不清、夹杂着多种语言的陈述。
“夸父,我带你到和田牧场养老,”昆仑难过地说,“你不能再流浪了!”
“不行啊,我要把洞子封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黑蜂要飞来了,大火要烧了,黑骆驼要疯了,三弦琴要响了,你们赶快逃难吧……”夸父絮叨着向远处走去。昆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转过头来,盯住蒋孝琬,眼里没有光芒,也没有愤怒。迦楼罗觉得他的眼睛像深远而荒凉的戈壁滩。昆仑无奈地望着夸父远去。
蒋孝琬看见斯坦因沿着悬崖绝壁间的走廊往下走,便过去。
“蒋师爷,这些洞窟和壁画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斯坦因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我要改变计划,把队伍营地扎到这里,汉长城和阳关的考察推迟进行。”
“大人,民工是汪大人费很大工夫才召集来的,而洞窟壁画都**着,不需要挖掘,再说,它们存在了多少年,不在乎迟十天半月……”蒋孝琬怨恨地望一眼卡特,低声说,“你别再哄着大人寻找什么三弦琴,壁画中各种各样的琴都有!”
卡特固执地说:“可是,义父的那把琴只在一个洞子里的壁画中!”
“哪个洞子?”
“……我慢慢会想起来的。”
这时,果都同一名道士说说笑笑,走过来。
“大人,师爷,”他愉快地说,“这是莫高窟下寺的道士,当年,我们跟左帅出关时,他才是个半大娃娃,现在,哈哈,都这么老了!”
“你是王道士吗?”斯坦因惊喜地问。
“我俗名恍惚,是王道长的徒弟,”道士行个礼,很谦恭,“师傅外出化缘,大人有什么事情,可吩咐贫道去做。”
蒋孝琬谦和地说:“听口音,好你像是江南人,对不对?”
“贫道祖籍湖北麻城,与王道长是同乡。”
“我祖籍湖南,”蒋孝琬出奇不意,问:“听说这里发现了藏经洞,情况是否属实?”
恍惚却坦然自若,“藏经洞是我们清除佛窟流沙时发现的,早就报告过官府。可是,大多是佛画经卷,契约文书,没有珍珠玛瑙、古玩玉器之类,所以,也很少有人过问。”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蒋孝琬急切地问。
恍惚爽快地说:“可以啊,只是,钥匙师傅带走了,进不去门。”
斯坦因掏出几个碎银子,“我虽然不是佛教徒、道教徒或居士,但是,既然到了贵地,就想对你们信奉的神表达一些心意。”
恍惚千恩万谢,“这样吧,藏经洞虽然进不去,但是,我可以让你们看看从藏经洞里拿出的经卷,品相很好。”
到三清宫,恍惚从木头老柜中取出一卷手抄本《驼马神》。蒋孝琬通过题记很快就认出是晚唐时期民俗书,详细纪录敦煌每年春天举行的驼马祈赛各项议程、参加人员、所需物品、举办地点等——毫无疑问,是唐朝的文书。
恍惚很吃惊,“唐朝?那么早?听人讲,驼马祈赛方法同阿克塞的赛马习俗差不多,我还以为是清朝时期的文书呢。”
斯坦因望望外面,问:“难道真的只有一把钥匙?”
“不,总共有三把钥匙,都由师傅管,他带一把在身上,其它两把,藏在不同地方。”恍惚嘿嘿一笑,接着说:“师傅老了,疑心重。那些书,常常白送香客,人家都不敢要。”
“那么,我们到藏经洞门外望一眼,可以吗?”
恍惚爽快答应,带他们到三清宫旁边的石窟。木栅栏打开,阳光与众人一起进去,照亮洞窟,墙壁上绘有巨幅鲜艳壁画,美仑美奂,异常精彩。尤其是南壁画面的三位贵妇人像,雍容华贵,光彩夺目。
蒋孝琬从旁边的汉文题记得知,该洞窟的开凿者、供养人是于阗三公主!
善爱和娇娇也被吸引进来。
斯坦因心有所动,说:“娇娇,壁画中的于阗公主是不是很像你?”
娇娇看一会,笑了,“真的很像。好像照着我画的——呀,左边的供养人很像善爱,还有右边,那不是采诗吗?恍惚,这些壁画大概是最近才绘上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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