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 朝廷围绕盐禁的争议不断。
朝臣争议不休,政策难以下达。
局势胶着之际,宋瑾主动请缨,愿亲自前往齐州, 推行盐禁。
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让朝臣一时摸不清宋氏的打算,却也不出所料的得到了萧昱的同意。
于是, 天子下诏, 由中书侍郎宋瑾, 代天子巡守齐州,试点推行盐禁。
很快, 宋瑾就要启程了。
启程前,萧昱召他入了一趟宫。
*
这一日,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萧昱陪同魏云卿登华林园的景山,召来了宋瑾陪驾。
一来, 是要当着魏云卿的面奖赏宋瑾, 让她安心。
二来,也是要借机敲打敲打宋氏。
景山种满了枫树, 如今正值秋日,枫叶的绿色渐渐褪去, 山色渐渐红了起来。
一片秋意盎然。
魏云卿和宫人们欢笑着往山上爬着,不时在树干间追逐打闹。
萧昱和宋瑾在后边跟随闲谈着。
"皇后顾念亲情,不许追查, 朕不想让皇后伤心, 才不做坚持。这件事,明面上是不追查了, 可不会这么轻易翻篇。"
萧昱提醒着他,语气微带警告。
宋瑾颔首,“臣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萧昱微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怎么给朕交代?”
宋瑾面色平静,“这件事,的确不是宋氏谋划,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实在太过蠢钝,父亲不屑如此。但这件事,宋氏的确脱不了干系,臣一定会从根源解决此类事件。”
萧昱嘴角微弯,点了点头,“朕也相信此事非宋氏所为,可你自己想想,连皇后都不敢相信你们宋氏的清白,不敢让朕彻查,你们得做了多少亏心的事,才让皇后都对你们没自信?”
“臣,实在汗颜。”宋瑾低下了头。
萧昱从容往山上走着,“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紧张,先前朕坚持要查,并非是针对宋氏。而是因为只有查清主使,才能还宋氏清白,才能让皇后相信你们没有利用她罢了。”
“臣知道,臣亦怕此事令皇后与我们心生嫌隙,皇后不让查,实让臣愧疚难安。”
萧昱看着不远处欢欣雀跃的皇后,若有所思,“愧疚就对了,愧疚就好好弥补。”
君臣二人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山腰,山腰处那原名为停云的小亭子,已然改为了停仙,萧昱和宋瑾停在了亭上歇憩。
魏云卿跑了过来,拉着萧昱的手往山道旁走去,“陛下,我看到那边有一棵枣树,长了好多枣子,可是我够不着。”
萧昱暂时结束了和宋瑾的对话,宠溺地笑着,“好,我去给你够。”
众人来到枣树下,枣子果然压满了枝头,在道旁繁盛生长,有红的、青的,还有青红相间的。
萧昱仰视着果子,伸手够了够,却还是离那最近的果子差几分,笑道:“我也够不着呢。”
魏云卿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来,有些失望道:“那只好下一次带上工具再来摘了。”
可是,天子怎么会让他的皇后失望呢?
就在魏云卿失望之际,萧昱猝不及防地弯腰,抱住了她的小腿,把她像小孩子一样高高竖抱而起,魏云卿顿时就凭空长了半个人的高度。
她的手搭在萧昱肩膀上,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惊喜地“哇”了一声,一伸手,便够到了枣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魏云卿扬着树枝,光影也随着树枝的摇动变幻,光影下的皇后,如同林影间的仙子。
随着仙子的动作,果子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下,宫人们欢喜地捡着果子。
一片欢声笑语。
宋瑾看着魏云卿的笑脸,她笑的那样天真而明媚,仿佛对之前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在意,仿佛从来没有怀疑过亲人对她的爱。
扬完枝上的果子后,魏云卿松了手,示意萧昱把她放下来。
萧昱屈膝,把她轻轻放到了地上。
魏云卿站稳,看着萧昱弯下的腰一点一点直起。
她手心一直攥着一颗枣,在萧昱和她四目相对时,把枣子递到了他嘴边,抿唇道:“最大的一颗,给陛下吃。”
萧昱看着她藏起的果子,嘴角噙起笑意,然后凑近她的指间,启唇把枣吃进嘴里。她攥了很久的枣子,枣上都沾染上了她温热的体温和淡雅的香气,吃到嘴里温温热热的,就像温水滑过心尖,暖流**漾。
“嗯,很甜。”
就像做对事,终于得到大人认可的羞怯孩子,魏云卿抿唇一笑,低着头跑开了,和宫人们边分着枣子吃,边往山顶跑去。
萧昱和宋瑾紧跟着。
山顶处,众人尽览着华林风光。
魏云卿看着满山的枫树道:“再等上月余,等这些枫叶全红了,漫山遍野的红,肯定更美。”
萧昱道:“这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的红,以后都是你的了。”
魏云卿脸上不自觉的就红了,宋瑾还在一旁,他怎么就一直跟她说这样让人难为情的话?
而宋瑾却是一脸淡然,对一切不该听的话都置若罔闻。
魏云卿转移话题道:“我们到顶上的精舍喝茶休息休息吧。”
萧昱点头,挽着她的手从容而去。
*
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石室,众人也不再讲究什么君臣尊卑,是以家人之礼相处,各自坐下。
席间,魏云卿亲自点着茶,萧昱焚起了沉香,帝后恍若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招待着他们的客人。
魏国士大夫以茗茶为雅,重饮茶,所以贵女们都是自幼学习茶艺,以为交际雅事。
魏云卿依照嬷嬷教导的规范动作,手执竹筅不停搅拌着,手指绽放如花,仿佛有翩翩白色蝴蝶在身边飞舞。
片刻后,她停下了手,手腕微微颤抖着。
萧昱和宋瑾往她手中的茶碗看去。
即便她已用尽全力,那茶碗中依然只是浅浅浮了一层泡沫,她感慨了一句——
“真难啊。”
魏云卿把头耷拉了下来,眼眸微黯,似乎做久了男郎,所有女子要学习的雅事,她都做不好。
萧昱和宋瑾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宋瑾便拿过她手中的茶碗,认真告诉她,“岂止点茶难,为君难,为臣难,世事多难。行为臣,当尽忠,忠信不显,乃有疑患。”
“舅舅。”魏云卿抬头,愕然。
萧昱顺势握住她的手,当着她的面,对宋瑾道:“先前朕跟太师提过,擢升你为中书令,太师却以你资历尚浅拒绝了。你此番前往齐州,朕向你保证,回来之后,中书令之位,一定是你的。”
魏云卿愕然看向萧昱,他说这话,便是全然相信宋氏了?
自宋世子去逝后,这中书省十几年没有设过中书令了,宋瑾担任中书侍郎多年,他的资历,早就够升任中书令了。
可因为门阀政治的特殊性,世家极度重视嫡妻利益,所以庶出的宋瑾,一直被宋太师贬抑,压着不许升迁。
若他此去齐州能立下功绩,宋太师也再没有压着他的理由,升任中书令也是顺势而为了。
魏云卿眼睛里闪出了光彩,刚刚点茶失败的落寞一扫而空,她为舅舅感到欢喜,萧昱果然没有骗她,他是真的奖赏宋瑾了。
*
宋瑾离开华林园后,天色也不早了。
晚膳后,萧昱又喊出了魏云卿,挽着她的手,漫步在华林曲水池边消食。
秋夜的风静静吹着,魏云卿挽着他的胳膊。
舅舅的话,让她相信,狩猎之事,的确与宋氏无关,亲人们还是爱她的。
她莫名心安。
而舅舅此去齐州彻底解决这些隐患,亦是前途未卜,万般艰难。
她又有所不安。
“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萧昱突然问她。
魏云卿茫然摇摇头。
萧昱指指天上的月亮,提醒她,“你看那月亮圆不圆?”
“圆,很圆。”魏云卿看着夜空,明月高悬,星河璀璨,认真点点头,“特别圆。”
却还是没有想起来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萧昱无奈点了一下她的额角,提醒她,“今天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魏云卿微微错愕,是中元节。
就在她错愕之际,一排排宫人,一人捧着几盏河灯,不知从何处冒出,魏云卿讶异地看着她们将灯一盏一盏陆续放入了曲水之中。
水面蜿蜒曲折,明灯星星点点罗列其上,就像漫天银河倾泻而下,魏云卿渺小的身影,立于满天繁星之间,仿佛融入了这光亮之中。
“中元节历来有燃灯祈福,祭祀祖先的习惯,今日我们也点盏灯,遥祭先人,以寄相思。”
萧昱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盏莲花灯,递给了魏云卿。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她抱着灯,脸上浮出欣喜之色,默默许着愿,“那我要把这盏灯给父亲,我好想父亲,他都没有见过我长大的模样。”
萧昱立刻取出一幅画,“来,那就把这个一起送给魏侯看看,让他知道卿卿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女郎。”
魏云卿讶异地看着画,画上是萧昱不知何时画的她的小像。
她顿时笑靥如花,把小像折起来放进灯里,将灯送入了水中推远。
天上那遥不可及的银河,此刻正倒映在水面上,悬挂在他们眼前。
传说人死去后,都会化为星星,回归到银河之中,这漫天的星辰之中,有一颗,一定是她的父亲。
她看着那盏灯在银河的倒影中漂流,仿佛真的沿着地上的水面飘到了天上的银河之中,把她的思念,送到了她的亲人身边。
“这盏灯给外祖母,外祖母最爱我了。”
她欢喜踊跃的继续往水中放着灯,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现在,最爱你的人是我。”
萧昱脱口而出。
魏云卿笑容一滞,表白来的太突然,她有些懵了。
她怔怔地抱着灯,脑中一片空白,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也像这灯一样,在银河上飘飘浮浮的,河水冰冰凉凉、起起伏伏的,却总能神奇的稳定住她。
她感觉整个银河都把她包裹,拥抱起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逼回快要落下的泪水,强压着汹涌的情绪,故作平静的回复着他,“陛下是活着的人,不要这样比。”
二人四目相对着,她的眼神倒映着潋滟水光,生机勃勃,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满河星火。
萧昱于月色灯火下静静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看起来仿佛更娇媚了。
萧昱想,这是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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